知乎故事大赛:工作和生活中,有哪些让你念念不忘的亲身经历?

admin 阅读:70 2024-02-09 21:17:04 评论:0

  知乎故事大赛第一季(本次大赛征稿已于 2020 年 1 月 15 日结束,请勿写回答参赛):知乎故事大赛

  在知乎,已经有超过 2.2 亿知友向我们分享了自己的知识、经验和见解。这些知友们亲身经历的分享,让经验得以成形,让更多人看到了职业背后的专业,找到了混乱人生中暗藏的真相,于细微中感受到温暖和打动人心的力量。

  现在,我们向大家征集你亲历或见证的故事。题材自定,不限于职业故事、学习生活、挚友逸闻、爱情冷暖、家族悲欢、人生百态、历史变迁……

  征稿时间为 2019 年 11 月 26 日 - 2020 年 1 月 15 日,期间可持续通过回答创作,以 1 月 15 日版本为最终版。截至 1 月 15 日,赞同数最高的作品可获得最具人气奖,奖金 5 万元。其后我们将联合特邀评委,评选出特、一、二、三等奖共 14 部作品(不参考赞同数),总奖金 45 万元。

  赛后将对所有获奖作品进行公示及颁奖。优秀作者将有机会开设知乎盐选专栏,更有机会搭上影视、出版直通车。

  我们邀请到著名作家贾平凹、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腾讯网副总编辑陈晓楠、《智族 GQ》编辑副总监何瑫、《人物》杂志执行主编赵涵漠、前 ZAKER 总编辑叶伟民,作家梁边妖 7 位特邀评委,进行作品评选。

  同时,我们邀请了腾讯视频、开心麻花、青春光线影业、微博读书、作家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人物》杂志、剥洋葱、天才捕手计划、真实故事计划、全民故事计划 11 家影视、出版机构,参与本次参赛作品的 IP 开发。

  (注:以下参赛回答内容禁止转载)

  在认识我的青岛小嫚之前,贫穷于我而言,只是个具体但毫不起眼的玩意儿:一块钱的冰露,6块钱的快餐,80块钱的杂牌运动鞋,800块钱的小米手机——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

  但我读了很多书,每晚都会夜跑,对很多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所以我从未感到自卑。我有简单的快乐,我还有点“穷酸文人”身上的那种傲气骨。

  也就是靠着自信、有点才气追上了我女朋友——一个非常可爱的青岛小嫚。

  1.

  但当我第一次去了我女朋友的家里——她住在青岛市的一个靠海小区。父母都有稳定的工作。两人彬彬有礼,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简单询问了一下我父母的健康情况,其他再无过问。

  晚上他们开车带我去一家装饰很好的餐厅吃了晚餐。点了一个龙虾,开了一瓶红酒。我无意看到了账单:1800块钱。

  这是妈一个月的工资,我谈恋爱前两个月的生活费。妈知道我谈对象后,就主动每个月多给了我200块。

  我之前知道她是独生女,父母有稳定工作,但没想到她家境如此殷实。她穿的衣服总是得体自然,但从未穿过我们班那几个土豪满身的名牌——阿迪达斯、耐克、匡威。

  后来我才知道,她身上那些所谓“裁剪简单”的衣服,都是她留学的表姐从国外带来的大牌货。而21岁的我,对名牌的认知还停留在阿迪耐克。

  2.

  回到学校傍晚遛弯时,女朋友一蹦一跳地问我什么时候带她见我父母,我满脑浮现的是老家破旧的小镇、根本谈不上装修的平房、还有总是絮絮叨叨的农民父母……

  如果我把她带回家,我不知道该让她住哪里。老家房子很破,墙壁斑驳,到处是灰;她打小生活在城市,军训时被一条蚯蚓吓哭,而我老家一到下雨天到处都是蚯蚓;她家住在高层,夏天几乎没有蚊子;而我老家后园就是水田,那是蚊子的天堂……

  还有我父母,肯定会当面把她的家庭情况问个清清楚楚。然后不等我们离开,便串门对邻居们自豪地说我儿子找了个城里的对象。

  我突然理解了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的那句话:她超出了我可以认真考虑交往的范畴。

  3.

  先前自己引以为豪的东西,在贫穷面前变得一文不值,我不得不承认,这对我多少是个打击。

  我撒了个谎,说老家房子正在装修,爸妈都挺忙的,然后就转移了话题。

  可我又没撒谎。父母忙于农活,周末和节假日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家里房子翻新都拖好几年了,可每次攒够一万块都会被妈拿去存入银行。

  “儿子以后娶媳妇用的。”妈总是这样跟爸说。

  我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像我一样,当他女朋友问他什么时候带她回老家见父母时,他满脑子想的是……等我以后自己买了房子,再带她回去吧。那样至少不会把她吓跑吧。

  带大方美丽的女朋友见父母——电影中温馨浪漫的一幕放到现实中,因为穷,变得辛酸不堪。

  4.

  在我们学校有个T字路口,它正前方是小广场,左右连接了男女寝室。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在石凳上坐好久。

  我们漫无边际地聊天,她总是告诉我有一天要带我回青岛看那片只属于她的秘密海洋……而我每晚都会带上一件外套。她身体很虚,不能着凉。我们就是在那里牵的手。

  我喜欢听她谈论她的那片海。如果你喜欢一部泰国电影——《初三大四我爱你》,我想你脑海里会浮现那画面。

  可我不想去青岛。那城市对于我来说过于梦幻了。那里有地铁,大海,摩登大楼……那都是我在电影上才能看到的场景。我怕如果和她回去了,她也变得梦幻让我抓不住了。

  一个穷小伙是配不上富家女的,我深知这一点。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尽快了却这段情,防止越陷越深跌入悬崖谷底……

  哎,其实我知道原因。

  5.

  我喜欢她笑的样子,那总让我想做一个顶好的人;我喜欢她身上淡若的薰衣草味,那让我仿佛置身温柔乡。

  我喜欢她和我经常做的那些亲密小动作。约会时她会奔跑过来钻进我的怀里;在我驼背的时候,她会笑着轻轻拍拍我的后背,我就立马挺胸抬头……

  我以前总是孤单,脑袋里混乱着各种心事。天一下雨,我就觉得生活再无盼头。我睡不好觉,我总是在失落中醒来……可是有了她,这一切都不见了。

  寒暑假和她分居两地,想念如晚秋落枫叶般层层叠加。而往日的孤独与寂寞难免涌上心头。

  和她在一起实在太快乐了,孤单一人时我很难不想起她。每天都要想她很多遍。

  真的很煎熬。每过一天,这份感情就沉淀一分。我于是审视我自己:你是一个男人,你爱她,你就不能让她痛苦。痛苦我有很多,再多一点也没关系……或许长痛不如短痛才是最优解。只求问心无愧。

  可我倘若问心有愧呢!

  6.

  你离开她的世界,你也把她囚禁在了那个世界。因为她也爱你。

  何况我又想要抓紧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我不想孤单。我受够了孤单一个人。那对于一个父母在高中就分床睡的孩子来说太可怕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好运哦,在被窝里抹了把眼泪后,我又悄悄地安慰自己。年纪轻轻,就认识了一个深深喜欢的人,并相互珍惜着。这是一件多么幸运难得的事情啊。

  “我只懂得爱你在每天”~耳机里陈奕迅的《无条件》让我心怀感动。

  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小只,每次分别后,我都想把她装进口袋里带回寝室。

  寝室学长毕业时,我趁乱把她带进了寝室。她眼睛里掩饰不住好奇与喜悦,一会儿翻翻我的书,一会儿叠叠我的衣服,又问我每天都是坐在哪里给她打电话的,然后还在我的床头贴了一张她的照片……

  帮学长搬完行李回来后,她在我的床上已经睡着了。我用扇子给她扇着风,默默地等她醒来。然后我们一起去东街吃饭,去西操场散步。人群在吵闹,而我们在聊着各种有趣的事。最后我们在她的寝室前轻轻拥抱告别……岁月慢慢流逝,她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带刺的玫瑰花。

  我想靠近她,又想远离她。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塞林格的这话,可真是没错。

  7.

  可毕业前夕我还是跟她求婚了。

  我们感情一直都很稳定,可我还是做好了失败的打算。两人的家乡相隔上千里,这不是靠一句“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就可以解决的。

  我生性好静,安定求稳,但为了爱情却总是奋不顾身地冒险。

  如果被拒绝,也没关系。不过是一次心碎,心上又多了一道伤疤而已。

  幸运的是,她同意了:“愿意,我愿意,我非常愿意。”

  这句话我时常记在心里。一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子,竟能迎来一整个粉红色世界的美好,而且那幸福似乎黏在了他的心口上。何德何能呢!

  对于这门亲事,我父母自然没有意见,她父母只有一个要求,希望我俩可以留在青岛生活。女朋友觉得这个要求过于强硬,当着她父母面,一直紧紧拽着我手怕我会跑掉一样。

  可我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什么过分。摸着良心说,如果我以后有个女儿,我也不太愿意让她嫁到异地。那无异于一场豪赌。更何况她是独生子女,而我还有个姐姐。姐姐在我大三那年冬天结的婚,记得还是我把她公主抱抱上了轿车。她现在的家离我家不到一公里。我不在,她暂时可以帮忙照顾爸妈。我还如此年轻,凭着自己的努力相信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等父母老时,把他们接到青岛养老也是必然的,这样不会给姐添麻烦……我总是喜欢做好计划,然后为之努力。

  8.

  室友阿玉就是因为和女朋友争执“到哪家生活”而分手。阿玉是山东临沂人,他和他女朋友都是一个县城的。女生有一个已经嫁人的姐姐,父母希望把她留在身边,所以想招个女婿。但阿玉比较好面子,觉得“倒插门”很丢人……最终两人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不欢而散。

  可阿玉很爱他女朋友哦。每当谈起这件事情时,他一个山东大汉总是眼角闪泪花。可与此同时,他又坚决地告诉我,在他们老家“倒插门”是不可接受的,是很没面子的。我便不好劝什么了。

  可我不知道面子是什么,我只知道我很爱当初那个看我打球给我鼓掌的女孩。而且姐也说了,你自己买房,不管在哪住,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千万不要因为莫须有的自尊辜负了真正爱你的人。

  是的,于情于理,都是我来青岛生活比较合适。所以就像她当初爽快利落地答应了我的求婚一样,我也痛快地答应了她父母。

  两边家庭也连夜赶来参加了我们的毕业典礼。然后一块在青岛聚了餐,算是把这门亲事定了下来。

  我还记得当时妈穿的是姐给买的花裙子。我从未看过妈穿过裙子,但为了让她儿子有面子,竟也认真捯饬了一番。爸呢,穿起了他年轻时的西装。这套西装他只在过年时穿。显然对他来说,儿子的事跟过年一样重要。

  我还记得那顿饭是1320块钱。在妈从口袋里拿出钱数着百元大钞时,女朋友她爸就抢着用手机付了。妈不懂手机支付,完全不知道他拿着手机在干什么,所以还是把1320块钱凑够递给了收银员。收银员笑了笑没说话。女朋友她妈上前解了围,说你们大老远跑来青岛不能让你们付钱……妈当时迷茫无助的眼神现在还在我脑海。

  我还记得父母在吃饭时把20万的存折拿给了我女朋友,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帮你们付个首付了。

  那是他们一辈子的积蓄。

  而在我们老家,是要买好房子给足彩礼,媳妇才能领进门的。对此,妈甚至当面感激了她父母。

  似乎打那一天开始,我身上那种因为贫穷造成的卑微就烟消云散了。有太多的人爱你关心你,好好工作努力回报就是了,卑微就放在死后吧。

  因为我又有什么好卑微的呢。

  9.

  我学历不低,有一份很棒的工作,我热爱它,并打算在这个行业深耕下去;我年纪轻轻就有自己的活法,要坚强,也要温柔;我们有一只橘猫,它的名字叫十五。我们上班前给十五准备猫粮和干净的水,夜晚让它在床尾睡觉;我有一个长相厮守的恋人,我们互相仰慕,每晚都要牵手在海边走很远的路……

  她手软软的,我心慌慌的。都是马上要结婚的人了,怎么还像个青涩的少年呢。

  所以不管有钱没钱,我都还拥有那份纯真的快乐,尽管我依旧厌恶这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

  我有一些朋友,一些很好的人,现在还在与贫困作斗争。

  对面寝室老二,家住在贵州遵义的一个山沟里。从遵义市区去他们家,得先坐大巴到他们县城,然后等公交到他们镇上,之后再等班车到他们村里,最后还得翻越几个山头才能到他们家。

  他长相帅气,身高接近184,我们时常调侃他为南方人的变异种。可他至今未谈过恋爱,不是因为没人喜欢,而是因为没钱为约会买单……上个月,他高兴地跟我打电话,说他终于还完了助学贷款。

  室友阿玉,毕业后我在电话里和他聊起买房的事时,他就哀叹了一声说,你父母还行,我父母连个首付都出不起。

  他爸爸常年卧病在家,而乡镇人哪有什么社保,家里所有开销全靠他妈妈一个人维持。因为他的工作越来越忙,我们有一个月没联系了。他喜欢把吃面说成喝面,我时常挂念起这位朋友。

  我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钱人不能以共情的态度对待穷人,为什么舆论认为“遍地都是大学生或研究生”。因为我们多数人都只看自己想看到的,而对那些残酷的真相视而不见。当我们过得幸福快乐时,我们假装别人过得跟我们一样好。假装的时间久了,我们就信以为真了。

  良心那道坎,你可算是迈过去了。

  而这,才是中国当代最底层人民的真正现实。可悲的是,这群人占了大半。更可悲的是,那少半的人越来越瞧不起这大半的人,觉得穷是因为你好逸恶劳、思维狭隘、格局不大……富人拥有绝对的话语权,而穷人忙着讨生活哪能顾得上这些。

  有机会别坐飞机高铁了,去坐一次火车吧。去看看沿途的村庄,看看他们的房子,看看他们的生活环境,去看看那些放牛的老农民,看看那些在烈阳下插秧的农村妇女们……也许你会对穷有一种更为同情的认识。

  酒足饭饱的文青总是喜欢问“这个世界会变好吗”这种形而上学的问题,可中国千千万老百姓关心的只是今年的收成怎么样;孩子开学的学费还差多少;儿子娶媳妇买房的钱凑够了么……而现在,在你家小区拉车卖西瓜的瓜农盼望着天气再热一些,这样好卖出更多的西瓜。

  10.

  我知道穷给人带来的卑微与无助感,尤其对于一个血气方刚、胸怀大志的穷小伙来讲。

  穷小伙的夜晚会更长,冬天会更冷,一切都看不到希望。你时常心灰意冷,浑身上下是各种难解的情绪。你开始学着用酒精麻痹自己,你叹了口气说,这辈子就先这样吧。

  可酒已醒,何以消夜永?你开始以为春天也许不会再来了。

  可一夜梨花还是把春天和她带来了。

  然后你把头深埋在她温暖的怀里,细心感受着它的温度与柔软。醒来后,你注视着她,她也凝视着你。深情地、深情地给她一个温润的吻,就这样活着、老去。

  因为她,你不仅要拿出干大事的男子气概,也要学会于细微处见深情。在和她吵架后放低姿态主动言和,给她一个温暖的抱抱……你要做一个温柔的男子汉!

  你年纪尚轻,不要被社会上不好的风气所感染。要接地气,吃饭吃酒撸串,吹风淋雨恋爱。但也不要过于世俗,更不要给女人贴标签,认为她们都是拜金主义。

  她们也终为人母,你要相信她们拥有着和你母亲一样纯挚的爱。只是如果你打一开始就心怀鬼胎满嘴套路,她们又怎能对你温柔以待。

  作为一个穷小伙,我深刻了解贫穷的滋味。我真心希望有一天,你也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摆脱它。

  就像Eason唱的那样:

  事与冀盼有落差 请不必惊怕

  我只懂得 再努力每天

  《我是如何一步步成为校长屠杀者的》

  本回答来自我学生时期,发生的四件轰动全校事件。

  那是2000年,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背着小书包,独自一人屁颠屁颠的上学校。

  然后,发现路边的草丛里有一张蓝汪汪的纸。

  大概长这样

  我就有很开心啊。

  更开心的是

  往前走了两步,又有一张。

  最后一共捡了10张(其实如果再找找应该还有,但是我怕上学迟到。)

  那时候1000可是一笔巨款了,大概是我父亲半个月的工资,是我100个月的零花钱。

  你以为我会把这些钱花掉?

  开玩笑,我可是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长大的三好学生。

  对,我把它们交给值周生了。

  毕竟很小很单纯的。

  捡到东西交给值周生不是正常操作吗?

  而且值周生同学也很小很单纯的,

  他记录了失物招领后,就把钱收到储物柜里了。

  第一节课间,全校大喇叭广播啊

  【三年二班(周杰伦?)同学,拾金不昧,捡到1000元钱主动上交学校,他为校争光,我们要向他看齐~!】

  而且这件事记录在了光荣墙上。

  这时,学校就已经很轰动了。

  你们以为到高潮了?

  校园大喇叭广播,学校周边也都听得到。

  然后一个小混混,大摇大摆的走学校来,说自己丢钱了。

  中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校长带着我,值周生同学,还有小混混一起去储物柜取钱。

  校长没经手钱,值周生同学直接递给了小混混。

  小混混上手,然后过眼,直接把钱拍校长脸上了,破口大骂,说了一堆【****】星星点点的话。

  那些纸币上,清楚的写着【中国阴间银行】

  阴钞做得这么逼真玩个蛋啊!

  真高潮来了。

  校长认为,虽然结果错误,但我的行为是好的,是值得鼓励的,于是,光荣墙上记载了这样一句话

  【2000年某月某日,三年二班某某某同学,捡到1000元阴钞,上交学校,特此表扬。】

  校长,梁子就此解下~

  2004年的春天,我们校长的车被砸了。

  连续两次!

  校长在广播里说:“对我有什么不满你可以提啊,不好当面说可以在校长邮箱里投匿名信啊!”

  然后,全体教师开会,讨论如何提高学生的行为素质。

  结果当天下午,校长他媳妇的车又被砸了。

  但是这个车有行车记录仪啊。

  罪犯这一次终于露出了马脚,大概长这样:

  橘座从树上跳下,正好落在前挡风玻璃上。

  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期间,全校师生抓猫。

  怎么可能抓得到,要知道在此之前,我们学校包括附近,都没有流浪的小动物出没,鬼知道这只橘猫是哪来的。

  并且我们中出了,不,我们全是叛徒。

  在全校同学的努力下,这只猫被留在了校园里,成为了校宠。

  每天都有数不清的火腿肠、小鱼干以及其他各种食物吃。

  校长最后只好认命的换了个地方停车。

  你以为这是结局?

  清明节前后,

  有位同学,把自家发情期的公猫带到学校来了。

  然后九月份开学时,

  校门口大概是这个样子。图片来自百度,侵,私,删

  ……

  我承认,我干的。

  因为那个时候还我小,偶然听到爸爸妈妈讨论要给我家猫做绝育。

  我就觉得我家“败家黑”好可怜啊。

  忘了当时看了啥,脑子一抽,

  决定在它被绝育之前,带他去爽一下。

  于是……

  去年回学校,发现教学楼的每一个窗台上,都趴着一只猫。

  2010年冬天,

  12.9长跑都知道吧,就是纪念129抗日救亡运动的那个。

  但是,堂堂高中生,谁愿意没事去跑步啊,故本班没人报名。

  老师要求我,找俩人去跑,要不然就我上。

  那我能去跑吗!

  像我这种能坐着不站着,能趴着不坐着的人,跑5km绝对是会要了老命的。

  必须去鼓动同学参与啊。

  没人鸟我。

  于是,我给本班一位经常逃课上网的好兄弟说道

  “我手里有张老班亲笔签字的不记名假条,你要是去跑就给你。”

  过了一节课

  又一位经常逃课的好兄弟来问我还有没有假条,他也可以去跑。

  “有的,有的。”

  两位选手,齐活了。

  隔壁班长给我抱怨,说谁都不愿意跑啊

  我得意地把这个方法介绍给他了。

  鬼知道他是怎么传成

  “129长跑第一名,获得校长亲笔签字的不记名假条一张。”

  我差点以为是圣杯战争。

  那一年的129

  真的是全校轰动的一次盛会啊。

  每个班,都有为这次参跑名额争破头的学生。

  围观群众都想要看看究竟是哪个幸运儿能拿到这张假条,

  而校领导老师们完全不知道发生了啥。

  气氛很嗨啊,大家都很高兴啊,校长决定亲手为冠军颁奖啊。

  冠军小伙子,貌似是4班的,接过证书之后,非常耿直的问校长

  “假条呢?”

  校长???

  …………

  至于为什么129长跑,会轮到我这么一位可怜、弱小、无助但特别能吃的学习委员来组织呢?

  因为在去年的129长跑中,我取得了全校第2的好成绩,而且大出风头,就连校长都对我有所耳闻。

  去年的跑步路线是从高中正门跑到局机关大楼,然后再跑回来,全程大概五千米,鬼知道是谁定的路线。

  大概是这样

  不过作为当地土著的我,自然是知道近道的啊,如下

  当时我排在第三位,在第一个路口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右拐。

  然后,后面的同学就跟着我跑了。

  跟跑老师就在后面喊

  “跑错啦!前面的同学你跑错了!”

  废话,我能不知道跑错了?

  这边近你懂不懂啊!

  只要我装作没听到,就可以糊弄过去,只要我跑得够快,老师你就抓不到我

  反正你一个体育老师,也不认识我~

  然后

  第一名跟第二名,两个憨批,听到了老师的喊话

  后头看看大部队都在往我这个方向跑

  愣了一下之后

  跟过来了

  过来了

  来了

  了

  MMP!

  ……

  2012年9月,发生了一件全国热议的事——钓鱼岛事件。

  我们大学所在的小城市,也有人组织游行。

  学校肯定不让学生去啊,要维持稳定嘛。

  然后,有个人居然联系到我了(那时我是学生会外联人员,经常出去拉赞助的,留有联系方式)

  自称是游行组织者,希望我们大学生能出一个代表团。(我们大学是那座城市唯一的本科大学)

  我自然是拒绝的啊。

  “大学生可是代表了国内的先进知识分子阶级啊!

  想想五四运动的前辈,

  想想一二九运动的前辈,

  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对方说的。

  我一想,也是啊。

  然后跟寝室人商量。

  去,别人不敢去我647的人敢去。

  就是这么拽

  但是,我们寝室的老四,是班长、党员、校学生会干事。

  屁股坐的位置决定了,他无法像我们这样肆意妄为。

  “我其实特别想跟你们去的。”老四说。

  “要不我们带着你的照片去吧。”我提议。

  ……

  组织者希望我们代表团能够明显的证明自己大学生的身份。

  大学生的身份怎么证明啊?

  中学生还能穿个校服系个红领巾。

  我们大学生总不能把学生证举高高吧?

  我们决定打校旗。

  学校肯定不会让啊

  没关系,我们自己做,校旗的图片百度就有。

  然后,

  我在做旗子的地方,发现他们家可以印那种海报大小的照片。

  我就找了张老四的照片啊

  麻烦帮我放大到真人大小。

  最后

  那个周日的上午

  游行部队非常显眼的一角

  五名西装革履的大学生组成的代表团

  高举着五星红旗

  共青团旗

  某某大校旗

  “誓死捍卫钓鱼岛”标语

  以及某男同学的照片。

  ……

  然后有当地电视台记者来采访我们的。

  “对对对,这是我们的室友,他今天有事来不了,但用这样的方式与我们同在了。”

  ……

  事后我们五人警告处分一次,

  理由是丢尽了学校的脸。

  系教导员原话:

  你们知道自己干了啥不?

  你们特么的把校长都气笑了。

  以上。

  《溺亡少年往事》

  一

  人们开始叫我傻大个子,是我三年级时的事。

  那之前一场热病,带走了我大部分言说的能力,带来的则是这一副病恹恹的身体与整日流涎的痴呆模样。我的母亲心碎至极,为此大哭一场,呼号中她先骂老天爷,后骂观世音,骂生活的艰辛,也骂刚刚死了的父亲。

  我能理解她骂生活的苦难,但不清楚我的病对她而言有什么可骂父亲的。起先父亲的死我以为是意外,是他喝多了,分不清家里的土炕与后山的铁轨,所以被驶来的火车碾碎了一地。他此前都在这一亩三分地里过活,不曾想死后鲜血却随着火车去了远方。

  热病之后,父亲过三七。祭祀完的当天夜里,我看见父亲孤零零地拿着酒瓶,摇摇晃晃地往后山走去,他刚和母亲争执完,为的是一些生活中不断发生的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从鸡毛蒜皮的小事逐渐升级到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父亲最终用死结束了这场婚姻,他说:“成天你妈的就知道磨叽,你找阎王爷磨叽去吧。”他把母亲按到炕沿儿,抽了她几个嘴巴,然后颓然地出门,他在村头的槐树底下抽完几颗烟,拿着两瓶白酒便往后山去了。那个时候,我的母亲已经整理好散乱的头发在听天气预报了,而我则在村西的水库那边快活地滑着冰车。

  我以为是父亲的魂火从山头的墓里回来,为的是向我诉说他死前那日心底出现的悲哀,但他始终没有同我说话,只是把那日发生的争端再一次从我眼前上演,当他被火车轧过去时,我于心不忍,把头别了过去。之后的日子里,我渐渐发觉,好像不是我父亲的鬼魂回来过,而是热病烧穿了我的脑子,给了我可以洞穿时光,追溯近期发生的一些事的本领。

  起初我有点窃喜,之后才意识到这并非什么幸运的事情,因为我早失去了讲述的能力,只能充当一个历史事件的无声见证人。每当我擦掉口水,试图用我不甚灵活的舌头告知人们一些真相,我总会如鲠在喉,又或我想写下那些与其相关的文字时,哪怕只言片语,也总觉得身不由己,动弹不得。

  短短半年时间,我就窥探到了人世的许多荒唐,他们落井下石、挑拨离间,他们两面三刀、反咬一口,他们贪婪,他们虚伪,他们砸烂,他们捣毁,诸多荒唐之中,我还看见有人偷走我母亲的红色内裤,只为夜晚戴在头上以便安稳入眠。我开始感到惊悚与不安,年幼的我第一次瞧见,原来家长里短的寒暄背后竟隐藏了如此多邪恶怪癖的心,它们像化肥一样堆在我身上,催着我成长,使我饱受折磨。

  但不久,更切肤的疼痛就转移开了我对大人世界的注视。 因为我发现前面等待着我的,是如今这样一副痴呆模样所引来的永无止境的谩骂和欺辱,最终,让我感到了世间的难捱。有时我在想,为什么偏偏要把一个明净的灵魂生生塞进一个满是禁锢的铁瓶呢?或许比起那流于浮表的欺辱,倒不如收下大人间那包藏祸心的温暖。

  他们常用怜悯的目光看我,仿佛傻掉的是他们自己家的小孩,每当有不知情的人问起:“这孩子怎么回事?”他们会说:“当爹的喝大了,在后山叫火车撞死了,小孩发了场热病就变成了这样。难啊!全靠当妈的一个人养活。”接着几个人便开始为着我和我母亲的命运感叹起来,不过到头来他们自会互相安慰,“傻子知道什么?傻子什么也不知道,没那么多操心事,也挺好。”这里面自然有一些真情实意存在,虽然不乏一些明里叫我母亲坚强些,背后却想趁机上了我母亲的人。但不管怎么说,此种感情,总不至于像那冬日的冰窖,完全没有温度。

  至于真的没有温度、滴水成冰的所在,要数我一天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里面的学校。虽然我那时已见过诸多丑陋,比着同龄人更加成熟,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逾越身体的限制,以超越的姿态去生活,何况我还带着这么一副痴呆模样呢。

  二年级时,学校教师队伍重组,班级也跟着重新分配,本来就不熟的同学这次又增添了许多新的面孔。上半学期,我勉强记住一些名字,尤其是里面几个调皮捣蛋的家伙,但我那时还不清楚,这些名字会在我后半生的梦里反复出现,就像我父亲死时的场景,时时惊醒睡梦中的我。

  那个寒假结束的时候,父亲死亡,我陡染怪病,一连串的意外发生,使我母亲苍老了许多。她叫我休学半年,借此养病。也是那半年,我得以用神游的方式探索了村里发生的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预先窥探了世界的幽暗一角。

  之后,世界向我扑面而来。

  当我母亲用蓝皮硬纸板装订好本子,抱着我的书包遥望夜空时,她为着我的前途——也或许为了她自己的幸福——感到无措了,泪花便泛上眼来,她说:“唉,这日子可啥时是个头,”她看向我,忧心地说,“傻孩子。”

  我尽力告诉她:“我……我……不傻。”

  她帮我抹掉淌出来的唾液,把被子给我掖了掖,摩挲摩挲我的脑袋,“是是是,不傻,我儿子大聪明嘞。”但过了一会儿,她又独自叹起气来。

  九月一日,我重新回到班级,谈不上什么新鲜,只是希望能再次融入校园。我坐在老位置上,可旁边的同学说,最后一排靠窗的旮旯、那个堆煤的角落才是属于我的位置,我失望地走过去。班上很吵,全在互相倾诉暑期的见闻,但我总感觉有人在暗中观察我,他们像猎人一样把自己隐藏在高声的言语之中。

  还没等我收拾完桌子,广播就号召道:“各班级注意!各班级注意!全体集合!集合!准备薅草!准备薅草!”

  一瞬间,欢呼雀跃声响彻云顶,各班级的学生从狭小的平房涌出,像雨天的水流,疯狂地向西边的操场汇集。

  暑假里学校由于无人看管,野草有了舒适的生长环境,加之雨水充沛、阳光充足,黄土操场就成了一片“乱坟岗”,它们长势凶猛,绵延百米,随秋风如麦浪,颇有气势。

  各年级负责的区域早已划分完毕,全校六七百个小孩散在草里。校长登上破败掉皮的领操台,说了三十分钟激情昂扬的开学誓词,最后是体育老师上来,一声令下,薅草才终于开始,早已站累的班主任们飞也似地跑去树底,抱着保温杯,三五成群地喝起茶、聊起天来。阳光底下,六七百个小孩齐刷刷地钻进草丛之中,有如最先进的割草机器同时开动,向前推进着,将杂草一寸一寸地连根掀起,大地变得满目荒凉,天空开始扬起尘雾,小男孩们伏着、跪着向前头击杀,杂草就是他们的劲敌,小女生们则拖着麻袋跟在后面,薅下来躺倒在地的杂草,像是在收尸。

  太阳不断往天心移动,草势渐渐弱了下来,空气里尽是折断的草根的味道,腥秽而苦涩,我突然看见几只影子从我脚下探来,鬼鬼祟祟,我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在对我议论纷纷。我猛地回头,看见一张格外粗鲁的脸,凶狠、残忍,老虎一样,我对这脸印象尤深。他向李饷摆头,示意李饷来试探我,李饷出于我生病前还有些力气,颇为忌惮,不敢过来。他见此景,给了李饷一脚,就独自大踏步朝我走来。

  我清楚,葛大虎是要报复了。我回头便要走,但他提前一步扣住了我的肩膀。

  上学期,葛大虎将一只雏鸟带进班级,为女生表演拔鸟毛的技术,直薅得那鸟鲜血淋漓,惨叫悲鸣,后来他拿剪子剪了鸟的脑袋,捉弄了几个女孩子并把她们吓得哇哇哭后,才连着鸟光秃秃的尸体一同扔到了别班的屋顶上。我扑向他,借着力气将他压倒,觉得即使不出于人道,为着鸟的性命和那些受怕的女孩,我也该教训教训他。放学以后,他在四年级的哥哥葛大龙带着六个人把我拖进苞米地,几个人撂倒我,踢了我二十多分钟,葛大龙说:“你以后再敢碰我弟弟,我他妈弄死你。”我在水边洗去脸上的血和土,回到家我那不久后就死去的父亲给了我一耳光,“供你读书不是叫你给老子逞英雄的,你他妈的。”

  那是我和葛大虎结下的梁子,他时刻想把我再踩在脚底,用那种不通过他哥哥的方式叫我认怂,但我休学了,没给他机会,整个下学期我都不在学校。如今再回来,事情发生了诸多变化,我被这痴病弱身扔上了砧板,变成了待宰的鱼肉。

  他满目凶光,呼吸时似有嗤笑之声,我感到有一口棺材,即将要把我钉进去活埋。

  “转过来,让哥们儿瞧瞧,是不是真傻了?”他讥讽道,侧身歪头将目光打过来,“我听人说你爹死了,被轧得满地都是?”

  我以抗争的姿态叫他滚蛋,希望借此可以唬住他,但他们只看见一个嘴合不拢、脸瘫痪着的可笑模样。

  他毫无预兆地起手,扇了我一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引来更多围观。我忍着疼痛瞪眼瞅他,他反手又是一巴掌。我没有慷慨就义的从容了,只有一种既被杀又被辱的憋屈和脸上热辣辣的火烧。

  他招呼他的小兄弟们过来看,他们围着我,说说笑笑,“你说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傻了呢?”他们给我起新的外号,叫我“傻大个儿”。李饷见状,鼓起勇气,从侧面飞来一脚,将我踹倒在地,大概是为了向葛大虎证明什么。宋老师从远处高声喊道:“李饷!你怎么又欺负同学。”李饷马上假惺惺地把我扶起来,高声回道:“闹着玩呢,老师!”她也没在意,继续喝茶闲聊了。他们包抄过来,组成人墙挡住老师的视线,有个人从背后用麻丝袋子套住我的脑袋,接着有人扒了我的裤子,我又闻到浓郁的草的味道,在一片空白穿过麻丝袋罅隙的时候。

  所有的野草最终被清理干净,露出操场本来的面目,只是留下满目的疮痍,像我接下来的心一样。

  老天没有给我预知未来的能力,我只好去历史的烟云里搜寻可以免受皮肉之苦的答案,但我什么也没找到,仅仅得知了我休学的半年间学校发生的几起事件,其一就是葛大龙带着他的兄弟们平了六年级的刺头,成了小学当之无愧的扛把子。葛大虎借势成长,愈加肆无忌惮起来,也在班级里组织起了小团伙,那些不愿意跟他混的,他就先孤立,接着三天一吓唬,五天一攻击,怕他的,为了不受他欺负的,也渐渐跟他走近了起来,然后在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下,在跟着欺凌别人时逐渐被反噬了心,出过一次手就再也收不住,都找到了欺凌的快感和征服的成就。

  短短半年间,我看见发生在我同学身上的这种可怕的暴力同化,它们触目惊心。

  李饷说:“快看快看,傻大个儿又自己发呆了。”他绕到我背后,胡乱地往我嘴里抹了些掰碎的朝天椒,他嫌弃地甩手:“操,整我一手哈喇子。”我被辣得头皮发麻,像只狗一样在他们面前吐着舌头,大口地喘气,但换来的只有更多的笑声。葛大虎说:“没事,傻大个儿,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这是我三年级开学的第一天,地狱之门毫无征兆地在我面前打开,无数只手顷刻间将我拉入其中。

  痛苦持续不断地发生,我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不知哪一刻会被人从身后给上一脚;不知多少次被人架着去卡大树,好像每一棵树都在我两腿的淤青上留下过痕迹;也不知是否挨过比这时光还要多的耳光;更不知谁会突然冲过来攥紧我裤裆里的东西,把我捏倒在地,直到我号啕大哭,疼得满地打滚,他们才肯罢休。

  我踩着遍地的荆棘过活,为着我的痛苦给予他们诸多的欢乐,我渐渐明白,或许人世间的邪恶从这个时候便已经种下了它的种子,继而在以后的日日夜夜里生根发芽。我起先只当成人的世界里有诸多罪恶,但我现在知道,这些表面纯洁的小小少年同样生着一颗恐怖而无知的心。

  我母亲问我:“老师呢?”

  我说:“老……老师不管。”

  她说:“我去找学校。”

  我说:“没,没用。”

  的确没用,三年级的小孩恶作剧是什么大事吗?难道要报警?就算报了警,警察会把他们铐起来带走吗?我母亲打算拿出她早年的泼辣劲儿和宋老师来好好理论一番。

  但宋老师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我母亲:“我也没长三十只眼睛,没法时刻注意到您家小孩,那调皮捣蛋的,我都批评教育过了,可他们不听,把他们家长叫来吧,他们光着个大膀子就来,来了就一句,‘老师,您多费心,该打打、该骂骂。’说完扭头便走,我是真能打还是真能骂?那皮实的,你越打他他越来劲,你越骂他他越横着来,我倒想把那调皮捣蛋的开了,但这开除的权力它不在我手上呀!您啊,要么去找他们家长理论,要么就给孩子换个学校。”

  我母亲去找其中几个孩子的家长,那好说话的给我母亲道了歉,但家长道歉又不等于孩子就此悔改,剩下的大多逼问我母亲,“呦,您怎么不在自己家孩子身上找找过错,我这宝贝儿子可是正常人,要闲着去欺负一个傻子?”

  几天下来,我母亲就沉默了,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她看着我,最后跟我说:“以后你给我省点心,少给我招惹是非!”

  到四年级开学的头天夜里,我母亲又在为我收拾书包,我胆怯地跟她说:“妈,我……我想……换个学校。”她以为我又开始说胡话了,我说,“没……没有。”她愤起给了我一个嘴巴:“只有学校挑傻子的份,有傻子挑学校的份吗?”

  我很难过,一年的时间,连她也相信我是傻子了。你养我不容易,可我活着就当真容易了吗?

  那一晚,我有了自杀的念头。

  二

  这生生不息的野草亘古不变。

  稍稍变化的,是这天班里转入了一个新的男生,在我往后相当长的时光里,他成了我人生路上唯一的朋友。他叫王芗纶,生得单薄瘦小,又带几分柔弱模样,唯唯诺诺,不爱抬头看人,穿一身灰布衣裳,细小的破洞中透着里面红色的秋衣。倘若我没生病,我和他我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类人。他家在村里租房住,离我家不算远,几百米的距离,过了一片苞米地就是,在一条死胡同的最里面。他父亲是个憨厚的泥瓦匠,农村城里两头跑,因为这边租房便宜,离城里也不太远,他父亲打算住下,就连着小孩一起从更偏的村子带出来了。但他光想着给孩子换个学校,却忘了给宋老师上几个炮钱,宋老师便把他安排在了我前面。

  “王芗纶,看得清吗?”

  他回答的声音很细弱,我是在他身后才勉强听清,但宋老师说:“看得见就行,坐下吧。”我猜她压根儿什么也没听见,多余一问。

  王芗纶从此和我成了前后桌,起初我们不大说话,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像个书呆子,时时不离他的课本,我知道他在观察新环境,新环境里的葛大虎他们也在观察他,但王芗纶似乎抱有某种信念,他并不打算融入这群打架斗殴、满嘴脏话的小团伙,所以渐渐和我有了话语的交集。

  有一天他颇为兴奋地回过头,漆黑的眸子里跳着光芒,“大傻个儿,村西那头有水库,你知道的吧?”

  我点头。

  “放了学咱们去打水漂吧,怎么样?”

  自我父亲死后,我有段时间没去水库了,我告诉他:“我不会打水漂。”其实我是没多大力气丢出石头,我不想告诉他,怕他也笑话我。

  “没事没事,那你坐在旁边看我打,我打水漂能跳很远,能跳七下的,”他很自豪地笑出来,把三根手指捏在一起,在我眼前晃了晃,像拎着一块了不起的奖牌似的,“七下哦!”

  他是真心发出邀请,怀着赤诚。在过去的一年里,我简直要忘掉了世间还有这种性情的存在。那一刻,我心里有一种感激在翻涌,像是即将坠入悬崖的人忽然被人拽住,顷刻间有了生的渴望。

  但放学后葛大虎也行动了,他带着五个人在教室外叫住王芗纶,说要和他谈谈事情,葛大虎比他高了一头,他笑眯眯地把手臂搭在王芗纶的脖子上,他说:“没事,新来的,别怕,咱们边走边说。”说完,他就夹着王芗纶往操场尽头的厕所走去,王芗纶拼命挣扎,但被葛大虎死死钳住。他们没人搭理我,对他们而言我已是一个不具威胁和挑战的废物,仅供他们无聊时用来捉弄,现在有了新的猎物,他们自然会带着挑衅扑上去,拳打脚踢一番,以证明自己的勇力。我本可以就此回家,躲过这场围剿,但王芗纶毕竟为深渊里的我投来一束光,虽然微弱,我也不希望这光熄灭,想到这儿,我悄悄跟着往厕所去了。

  厕所里臭气熏人,乌漆墨黑,只有几个小窗口透下一点光来,照亮了滋得满地都是的尿液,金黄的大便倒很安分地躺在水泥坑里,像这秋天收获的硕果一样。这是葛大虎他们常用的战斗地点,也不光他们,这大地上每所学校的厕所都是暴力待过的地方。

  葛大虎并未开口,他用手指做出数钱的动作,希望通过简单的暗示来判断王芗纶是否灵头,以及自己在他心里是否有威严,但王芗纶没做出任何回应。

  他只好开口:“有钱吗?新来的。”

  王芗纶像是纸一样贴在墙壁上,喃喃地说:“我没钱。”

  葛大虎故意把耳朵凑上去,假装没听见,“什么?”其他五个人呲着牙,像是等待主人发话的猎犬,急不可耐地想要撕碎眼前这个小个子。

  “我没钱……我真没钱,你翻。”他把裤兜抽出来。

  “今天没钱,那明天呢?”葛大虎立起腰板。

  “也没有。”

  “后天呢?”

  王芗纶还没意识到葛大虎在寻他开心,“后天也没有。”

  葛天虎就点了点头,很是理解地“哦”了一声,他问王芗纶:“你听过二踢脚吗?新来的。”

  王芗纶点头,不甚理解。

  “今儿呀,让你听个够,”他就往后退一步,朝手心啐了一口,登时抡圆了膀子把耳刮子扇了上去,打得王芗纶一个趔趄,他抵住王芗纶的脖子,想要把他提起,其他人伺机待发,“我操你妈的新来的!再问你一遍,有钱吗?”

  “没……我没有。”

  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有了吗?”

  王芗纶脸颊渗出血丝来,他是铁了心了,“我没钱,你打我我也没钱……操你妈的葛大虎。”

  平地惊雷般的三个字,是葛大虎他们从未听过的刺耳回答,像白水倒进滚油里,瞬间炸了锅,其他五个人不等葛大虎发话,立即扑上去,几双拳脚先后落在王芗纶单薄的身子上,把他踹变了形。王芗纶抱住脑袋,辱骂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挨打的滋味,那是我从前无数次经历过的,我怕王芗纶受太严重的伤,于是冲过去,他们正打在兴头上,没人注意我,我瞅准空挡,咳了一口黄痰,吐到葛大虎脑袋上,葛大虎惊异地回头看我,我说:“跑!跑!”

  但我俩谁也没跑出去,我听见火车从后山那边轰隆隆驶过,一声带着凉气的笛鸣翻过山来,在大地上久久回荡。

  到水库时,已是黄昏了。天边的晚霞绮丽非常,金灿灿的,橘红相间,油画一般浇在清澈的水面,溅射出成片成片的余晖,仿佛连水也燃烧了。山头远树,四下里无声,坝上有人经过,在夕阳底下留出一道剪影,鸽群从他头顶飞过,盘旋即去,片刻便回巢了。

  我和王芗纶对着这光景,从肋巴扇儿间的疼痛里感到自然的美。我们抱膝而坐,划拉着石子,我说:“过几个月,天……天就冷了,水库能……能冻住,可以上去,滑……滑冰。”

  王芗纶说他不喜欢滑冰,他只喜欢打水漂。他说他们村子也有水库,水库边上的老人曾经告诉他,要是能打到八个就可以梦想成真,王芗纶说那样他母亲就会回来了,他还说打到八个需要力气,需要力气就需要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挣钱了,挣了钱,就能养家,妈妈也不会走了。他说这话时,是沉寂中蕴含着力量的。我心里默默祝福他。

  他把手指扣进衣裳的破洞:“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他又说,“谁骂我妈,我就骂他妈。” 接着便问我,“大傻个儿,你也少了亲人,是吗?你爸呢?”

  我说:“叫火车撞死了,在后山埋着。”

  他就沉默了。很久的沉默……

  “他们打我的时候,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不回家?”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心里其实有很多的话想表达。

  “这倒好,本来是一个人挨打,现在成了两个人抗揍,”王芗纶说,“大傻个儿,你真傻,全天下都没有比你傻的了。”

  他就跳起来去捡石子,我望望远天,看晚霞融汇流动,等他回来时,他对我说:“其实我不觉得你傻,从你眼睛里我就看得出来,你才不傻。”

  他把石子努力撇出去,看着石子贴着水面飞行。我觉得自己破碎的心被人一块块拾起,粘上。

  “我爸爸赚钱不容易,太阳里头来,大风里面去,他之前的钱都拿来给我爷治病了,但后来人没治好,钱也没了……

  “我得好好学,我和我爸说念好了初中我就去城里找活干,但他不许,他说要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才好嘞,别像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活着。”

  他又打了几个水漂,七个或以下。但他并不气馁,他说:“再长大点就好了。”

  太阳下山,天色变暗,我们往家走,王芗纶身后跟着他家那条可爱的小花狗,路口时,王芗纶说:“今天谢谢你,大傻个儿。”

  三

  我俩从此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天气逐渐转寒。葛大虎还是一毛钱没从王芗纶身上刮出来,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欺凌慢慢转移到了王芗纶身上,葛大虎他们发现打一个犟种实在要比打一个傻子有趣得多,他们将矛头对准王芗纶,也并非是真的想从王芗纶那里要出点钱来,无非是施展拳脚的借口罢了。那些拳脚在王芗纶身上蔓延开,旧伤里面不断增添着新伤。每次挨打,他都用书包死死护住脑袋,为的是不叫脸上留伤,怕他父亲知道了担心。他像块铁疙瘩,挨打时顶多撬出一句骂娘的话来,没人知道,他那么瘦小的身体是怎么撑起那股子犟劲儿的。他从不告诉他父亲,他父亲也因为生活的忙碌很少注意儿子。

  我见过他父亲,不善言辞的一个人,不很高,但比较敦实,上肢发达,红锈皮肤,像秋后落在树上的枣子,迎着风雨飘摇,说不上鼠目寸光,但看人时总是畏畏缩缩,欲言又止,和王芗纶如出一辙,我知道,那纯粹是叫生活磨的,累的。王芗纶告诉我:“家里穷,工地又不按时开支,只能逢年过节端午中秋的十几个工友一起去堵老板,‘求爷爷’也好,以死相逼也好,勉强能要出点钱来。”他家租的房子以前吊死过人,在农村是很不吉利的事,所以价钱便宜些。屋子虽然不大,但该有的都有,只是破旧点,六扇绿漆活页的窗户,每扇各有四个方格,面向院子敞开,窗子底下,有张长条木桌,铺着湛蓝色桌布,边角码着《新华字典》《老人与海》《汤姆·索亚历险记》等等,挨书放着一瓶蓝色钢笔水,还有他的英雄钢笔、水杯等一些物件,那书桌是他家最干净光亮的地方,王芗纶不无自豪地说:“怎么样?还不赖吧。”他说他以后要先赚钱,然后成为一名作家,“成了作家,我要把这操蛋的日子和操蛋的事通通写下来,把欺负我的人都写进书里。”我问他:“先写什么?”他说:“就先从这破院子的破茅房写起。”

  他说的在理,因为他家是我们村唯一一户还在用水缸拉屎的人家,在院子隐蔽的一角,挖个一米左右深的圆坑,往里扎个水缸,缸口铺两块宽木板,中间留条缝就可以使用了。好在人只有他父子两个,还算耐用,不用经常掏粪。

  “要是一家七口,一个水缸就不大够用,”王芗纶说,“只是‘弹药’坠下去时容易炸伤自己。”他把边上杵着的木头棒子拿起来,前头绑了个头盔,他接着说,“你看,戴头上的东西倒成了舀屎的了,到夏天,你拿它往缸里一舀,准能捞上来一头盔密密麻麻的大白蛆。”他又说,“我以后就把葛大卵子写进这缸里,然后舀屎往他脑袋上浇。”他创造性地给葛大虎起了“葛大卵子”的外号。

  此外,院里还有一辆他父亲往返城里和农村的破三轮,“那三轮以前是烧油的,后来为了给爷治病,换成了脚蹬的。”我走上前去看,车斗子里满是灰泥,他父亲谋生的工具堆在一侧,在那几件破铜烂铁上,承载了两条生命全部的重量,也可能是三条,还有那只叫“旺福”的小花狗。王芗纶抱起它,目光很是温柔,“捡来的,那时候不大点,都快饿死了。你看,现在养得多精神,虎头虎脑的。”他说他很少和父亲交流,有心事他就对旺福讲,旺福知道他所有的秘密,小旺福是他的心头肉。

  他看看我,对我说:“大傻个儿,我现在也愿意和你讲。”

  天又寒了几分,班里总算搭起了炉子,卡车将煤卸在校门口,各个班依次出动,将煤袋子拖回来,一个班十几包,堆在班级后面,像座碉堡,我坐在煤堆前,像个孤独的守望者,就差一把枪了。

  烧过几茬煤,去除了屋内湿寒的以后,北方苛酷的冬天正式来临了,天开始亮得越来越晚,一切变得越来越幽静。后山的火车驶过时也少了些劲健,多了几丝苍凉,哐当哐当声像是大山哭泣,书上写,冬天是大地的悲歌,但我想对于王芗纶和我以及那些遭受欺辱的孩子们来说,大概写的不对,冬天是温暖的季节,因为穿得多,挨打不疼。

  学校只管发煤,引火需要的苞米瓤和柴叶子要学生自己从家带。像值日一样,大家轮流生火,说是轮流,最后都落到班里最挨欺负的几个人身上。王芗纶是生火的一把好手,干活干净利落,炉子像是愿意听他的指挥,起火迅速,冒烟又很小,我们两个围着炉子暖手,那时候,天仍旧没亮,外面甚至还有星光。他就在这段时间里要么和我说说话,聊聊天,要么就独自看看书本,做做算术题。有时他也朗诵古诗给我听,念到慷慨激昂时,不免要站上煤堆手舞足蹈起来,我看他嘴里喝出的热气,感到那是生命的热情。但天空泛起鱼肚白,校园变得喧嚣热闹时,他的热情反倒消失了,再等到葛大虎他们进了教室,他就彻底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低着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吭声了。

  冬天的好处,是所有人都变懒了,有了猫冬的迹象,大家都把手插进口袋,蜷缩起来,能不往外拿就不往外拿。葛大虎他们也不例外,动手打人的次数渐渐少了,但并不是说他们就变得老实,他们的花花肠子海了去了,比如他们把一元的硬币搁在炉子上烤,烤得快开花再用铲子丢到外面,几个人蹲在一边,假装闲聊说笑,看着别人弯腰将它拾起,腰还没等伸直,针扎样的炽热先从指尖传来,“啊”地一声将硬币丢开。钱没捡到,只换来手指上的两个水泡,他们开怀大笑,欢乐声传进我和王芗纶的耳朵,王芗纶说:“葛大卵子他们怎么这么喜欢捉弄别人?”我说:“我也不明白。”我看大人们干坏事,大多有干坏事的动机,但我看葛大虎他们的世界,仿佛并不为着什么,他们是恶之花里最纯粹的那一朵,以至连袒护他们的理由也纯粹,人们说:“小孩子恶作剧嘛,不算事的。”

  放假之前的时光大概就是如此,每天不太有新鲜的事情发生,班级像一座牢笼,在冬日里黯淡无光,所有人都像鸵鸟一样,把下巴埋进领口,浑身只留眼珠子活动活动,鼻子偶尔出两口气,耷拉着耳朵死气沉沉地、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讲些什么东西,等到放学时,眼睫毛挂了灰,两个鼻孔被熏得黑秋秋的,就连耳蜗子也能搓出黑泥来了。

  偶尔下雪,窗外白茫茫一片,松树枝上开满了银花,北风吹过,屋顶的炉烟斜着飘散在空中,王芗纶回过头来跟我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我就接下去,“孤,孤,孤……”他说:“孤你个大头鬼,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在那个骂人比背诗还要顺溜的时光里,我想王芗纶可真有意思,他念起诗来倒比他骂人自信得多。

  有时雪下得极大,铺天盖地,冰凝雪积。到课间,葛大虎就叫人把炉子捅灭,浓烟滚滚,冒得满屋都是,呛得人直流泪,只好全班出去,开窗通风,上课铃一响,老师过来问:“该谁生炉子了?”

  葛大虎就说:“是李饷,老师。”他才不会说是王芗纶,他知道王芗纶炉子生得快。

  老师和李饷说:“等烟儿跑净了,赶紧把炉子生起来。”

  李饷说:“是。”

  葛大虎和李饷说:“生慢点,生快了我他妈干你。”

  李饷说:“明白。”

  老师说:“那先课外活动吧,生好了来叫我上课。”

  葛大虎他们就撒欢地跑去打雪仗,留下李饷一个人吭哧吭哧、笨手笨脚地生炉子。我知道其实老师巴不得有人捅了炉子,省得她也跟着我们在班里挨冻,她回到她有暖气的办公室里坐下来,喝着开水看着报纸,一边笑一边摇头对她的同事讲:“这帮孩子,又把炉子捅了,倒也省事。”

  四

  又经过几场密雪,班里的煤也已见底,总算放了寒假。

  那时天地萧索,一片破败,看不见丝毫鲜艳的颜色,什么都是冷的,什么都是暗的,倒有了水墨般肃杀的气氛。

  我母亲越来越少和我说话,我三脚踢不出个屁来,而她大概也觉得和我说话我就未必都懂。她继续着在纺织厂的工作,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都以家里有个傻儿子推掉了,我想我真的变成了累赘,也耽误了我母亲的幸福。

  有时,我常常穿着棉袄去山里看我父亲,他的坟头凌乱得很,墓碑也平平常常,我站在外面,他变成了灰躺在里面。想起他以前常常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在风中奔跑,星河里赶路,我就觉得往事再难追寻,对比近两年的变化,我希望躺进去的人是我。我慢慢懂得他的死并非是一瞬间促成的,而是生活的负赘在过去无数的日夜里盘根错节而成,最后在某一瞬间因一棵稻草的触动而訇然崩塌,我印象里他和我母亲就从没平心静气地说过话,总是大吵大闹,摔盘子摔碗的,既然这样当初又何必结婚呢?又何必生下我呢?我想人生在世真是有太多的不如意,小有小的苦,大有大的愁,似乎只有葛大卵子无忧无虑。

  寒假里我和王芗纶倒是常见面,虽然北方的冬天不利于活动,但总在家窝着,人难免有腐朽气。他在寒假里恢复了不少气色,脸变得红润多了,一扫在学校挨打时的阴霾。我俩裹着大衣,戴了毡帽,在村里荡来荡去,庄稼地光秃如白纸一张,只有电线杆子长年屹立。他之前虽说不爱滑冰,但大雪封山,水库上冻,也没别的可玩。他找来麻绳,一头系在我的冰车,一头捆在他的腰上,用瘦弱的身子拉着我在冰面滑行,冰上只我们两个,天宽地阔,当真是“万径人踪灭”。

  不上学的日子飞快,转眼就要过年,旧冬里逐渐有了快活洋溢的气息。有天我们去山里看我父亲,王芗纶郑重地对着那个土包说:“叔叔你好。”旺福在他身后汪汪汪地冲山下喊去,寒风把叫声吹得无影无踪。我俩眺望远山,只觉得天大地大,却好像没有容身之所似的,王芗纶问我:“你也时常想你爸爸吗?”我就知道,在没有水漂可以打的日子里,他又想妈妈了。

  我们往山下走,王芗纶突然说道:“大傻个儿,你说咱们长大也会活得那么难吗?”

  在大人们忙活着张罗新年时,他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很疑惑,询问他:“发生什么了吗?”

  他说:“我爸的工友前两天跳楼死了,从十楼一跃而下。”

  穿过田埂过道,路两边的雪已经发黑,“快过年了,可是工钱还是发不出。每个人只发了三千五,说是先把年挺过去,年后再说,”他把他父亲的话复述,“忙碌了一年,拿回三千五,该怎么面对一家上下好几张嘴呢?上午把钱寄走,下午就从工地的楼上跳了下去,事情闹大了,又有几个要跳楼,工钱才给发下来。”

  他声音里有了哭腔:“我爸打电话时我都听见了,后来又站上楼顶的那些人里就有我爸,他怎么这么傻啊!”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看着忧愁一丝丝渗入他的身体,也许从那时起,他对未来美好的信念就裂了个小口。

  “人没事就好。”我说。

  我俩都沉默了。后来站在铁轨边,我和王芗纶向远处望去,看着那两条银线接通天的尽头,从天的尽头那边,传来新年的第一声炮响。

  五

  噩梦一眼望不到头,该欺凌你的人还是一个不少,变化的只有加减乘除又难了许多。上学、挨打、放学;继续上学、继续挨打;继续放学,每天三点一线,每周五天,每月四周,一学期四个半月,盼暑假,盼寒假,盼解脱。

  读到五年级,葛大龙升去初一,距离小学一公里左右。从我们小学校门口往西南方向,只有一条土道,边上住了几户养鸡的人家,走到底有一片垃圾堆,往右拐,走三五十米就到了中学,这是这边唯一的初中,附近十里八乡的学生也大多来这里念书。葛大龙一走,葛大虎就顶替了他哥的位置,学着他哥的模样招摇过市,在各年级发展“新势力”。不喜欢的他便打,心情不顺他也要打,常常十几人一起出动。那时也临近我们上初中,所以初中的消息也会经过葛大虎他们的闲聊传进我们的耳朵,消息大同小异,十件事里九件半离不开打架,要么在操场,要么在小树林,有时用棍子,有时也用板砖。听他们描述,我和王芗纶最直观的感受就是那里比起小学来好像更加混乱了,但葛大虎他们讲起来却无限向往。

  有段时间葛大虎常带人往来于初小之间,帮他哥壮声势排异己,我和王芗纶相对度过了段太平日子,后来初中发生过几起较大的斗殴事件,葛大龙在混战中表现优异,率先确定了自己在初中的地位,成了初三大哥的得力干将。争端平稳以后,锋利的刀尖重新对准到我和王芗纶身上,但比以往来的更加汹涌,暴风骤雨一般,瞬间淹没了王芗纶。

  他们拿我作乐并不需要理由,因为欺负傻子在他们看来天经地义,但他们围打王芗纶则是另外一回事了,因为王芗纶从不交所谓的保护费。和起初葛大虎朝王芗纶要钱的性质不同,此时葛大龙他们已经在小学建立起了一周三块钱的保护费制度,由葛大虎帮忙执行。王芗纶像是一根倒刺儿,秉承着绝不交钱的原则,使两头——交钱的学生和收钱的葛大虎他们——都觉得难堪,葛大虎他们于是变本加厉地攻向王芗纶,打算撬开这块儿石头。他所承受的那些拳脚里,不再包有娱乐的成分,他们拿他当肉盾和靶子,当练手的人肉沙包,从起先三五个人到后来十多个人一起围殴他,打他也顺便展示给别人看,切实地告诉别人你的保护费花的不冤,不交钱就会像他一样。他们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群虎狼撕扯着羚羊,每当他们散去,王芗纶都凄惨地缩在地面,他浑身是土,眼角挂有泪痕,他攥着书包护住脑袋,起来后找个没人的地方,从书包里掏出一套不脏的衣裤换上,像是怕我担心,又像是没了气息,“傻大个儿,我们回家吧。”他说。

  “傻大个儿,我们回家吧。”在日复一日梦魇般的境遇里,他变得好像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从初一说到十五,从十五说到月末。往前他向我敞着的心扉也因为悲厌慢慢合起来,有时我们坐在水库边,他也一言不发,就干坐着,出神、发呆。水上漂跳了七下他也无动于衷,没跳七下,他也不再有失落,他甩出去的石片,成了习惯性的动作,不再寄托情感,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全在他无神的眼里流向远山。他不再朗诵诗歌,不再豪言壮语地说要读好书,说要成为作家。成绩一落千丈后,他父亲责怪他,他把自己锁起来,呆在人类无法进入的虚无之地,我看见他生命的火焰好像在一次又一次的暴力中终被冰冷的拳脚扑灭,在他过去所经历的四百三十余次残酷的校园暴力中,再也无法燃起一丁点的星火。

  我在想世上是否真有救世主的存在?如果有,他为什么就不出现在我和王芗纶的世界里呢?家长、老师,为什么不往这边暼一眼,哪怕一眼都好,到底是谁在逼着我们在黑暗的泥潭里挣扎?真的要一个人去拼三五十人吗?然后招来更深一层的毒打,还是该被逼到绝境后,拿刀扎死一两个,毁了自己,并在早已危如累卵的家庭上再添一笔风霜?我从没问过王芗纶怎么想,但我猜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他一定也会向人间抛出这掺杂着苦痛的沉重质问,并且久久凝视人间。

  春去秋来,在这种质问与凝视中,小学以一个无比荒唐的问号告终。

  六

  我和王芗纶从没期望升初中可以摆脱被欺凌的命运,总共屁大点的地方,运气好些无非是和葛大虎不在同一个班。二零零八年八月十九,我和王芗纶去初中校门口看分班告示,回来时两个人都垂头丧气了。

  新的班主任姓梁,是个四十多的女人,扎一条大黑马尾,像垂了一根鞭子。她按大小个儿给我们分坐,我依然在后面,王芗纶分在中间靠前的位置,葛大虎也在后排,在另一面墙那边,有许多小学时同年级的熟悉面孔,也有许多别的村的生面孔。梁老师与大家简单交流,说了些什么很高兴和大家相识,初中三年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样板话后,叮嘱我们准备作业本,然后才发新书,编排值日人员。像轮回一样,又有二年级刚去上学时的感觉,只是没有了憧憬,多了些无奈。

  初三的人愿意往初一这边跑,寻寻威风,偶尔探头探脑地伸进窗户,挨个班瞅一瞅瞧一瞧,看见漂亮的女生就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吹吹流氓哨,惹来同行的人一块儿起哄。葛大龙也经常带着一帮混子来找葛大虎,一群人坐在班级前面的桌子上聊天。这时的葛大龙已经快长到一米八,人称“大龙哥”,一米五几六几的初一学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一脚就倒的货。

  开学的第一个月在无比平静中度过,所有的事情都在磨合,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量。两周后,一天早自习,葛大虎拿着镐把,带着初三的几个赖子,风风火火地扫平了初一年级部,他称霸的方式很简单,只需挨个班训话:“这个班老子要他妈的扛了,不服的,站出来干一架。”他拿着镐把挨个问,也有火气大的站起来,可能是别的村的赖子,还没弄清葛大虎他们的势力,于是葛大虎一群人冲上去,桌椅翻倒声,女生尖叫声,一阵混乱过后,葛大虎他们拎着镐把有说有笑地出来了。那被打的人也绝不甘心,回头就去叫人,找来自己村的朋友和赖子,准备约架。葛大虎就找葛大龙,葛大龙就把初一初二初三的所有弟兄聚到一起,一帮人去五金店新买了镐把,在一个刮大风的日子里,和另一拨人在校外茬了起来。

  两方不打不相识,那打胜仗的葛大虎也知道了对方有点实力,往后的日子里就井水不犯河水,偶尔还会称兄道弟一番;那打输了的一派,也就默认了葛大虎称霸的事实。葛大虎像当初葛大龙一样,确定了他在初中的地位,每一次大型茬架,反倒使他们的感情变得更加牢固。

  扛把子以后,保护费就继续收了起来,变成了一周五块,小学那头,由葛大虎以前带的小弟接管。

  多数的镐把被他们各自带回家,余下的二十余根被拎到班级来,几个人掀开讲台,将镐把顺着木缝插进去,把讲台做了他们的武器库。每当梁老师站在上面讲数学,我都不由自主地去想那藏在讲台底下的镐把。后来他们打架就很少在课间进行,要么选在清早天还未亮之时,在教室平房与平房之间大块的空地上,要么就选在放学以后,在回家路上的苞米地旁边,每次茬架,这群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嘴里嚎叫着:“干!干!干他妈的!”接着愤怒地掀开讲台,一人抽一根镐把便冲了出去。

  打架并不总会发生,但课间却实实在在的每四十分钟就会有一次,他们还是要靠着作弄我和王芗纶以及别班的一些弱小者来打发这些无聊时间。他们有千奇百怪的方式捉弄我们,将我们作为一种消遣,去娱乐他们自己。

  有时几个人会抓牢我的四肢,将一双手从额前箍住我的脑袋,双臂发力,用掌心挤压我的太阳穴,我拼命挣扎,却被死死按住,直到我翻白眼,开始抽搐,他们才罢休。

  他们逮着王芗纶,抓着他的手往女孩屁股、胸脯上乱摸,要么是把女生放倒,将王芗纶扣上去,然后从后面推搡着王芗纶的屁股,模拟那些抽插的动作,他们什么都干得出,王芗纶破口大骂,从他们的祖宗十八代骂到他们的儿子孙子没屁眼,但那时葛大虎他们已经全然不在意,任由王芗纶敞开了骂,性的躁动被他们以这种方式宣泄出来,获得一种看电影般的满足,有人去摸王芗纶的裤裆,像探到了宝,“虎哥、虎哥,这小子他妈的底下硬邦邦的。”他们于是笑得更加轻松,仿佛犯下过错的是王芗纶而不是他们。女孩被羞得无地自容,豆大的眼泪直往耳根子上淌,他们盯着王芗纶的裤裆,嘲弄地问他有没有射。王芗纶为自己的勃起感到从未有过的恶心,他厌烦自己,后来他问我:“大傻个儿,我是不是变坏了?是不是变得和他们一个德行了?”王芗纶跟着女生一同哭起来,这个挨打向来不吭一声的人,在这种变态的欺辱下被突破了防线,“呦呦、呦,还哭了?是不是爽着你的小老二了?”他们这么问,王芗纶就哭得更大声了。

  我想并非所有的残暴都体现在肉体的受损上,更可怕的还有他们对别人心灵的蹂躏以及他们自己在罪恶中获得快乐的模样。

  我们再一起回家时,他就不叫旺福从身后跟着他,而是他抱着旺福走,我知道那是受伤的表现,就像女孩子抱着布娃娃一样。在水库边上,他也常常抱着旺福,用脸颊蹭它,他既不说你先回家吧大傻个儿,他也不说再陪我待一会吧大傻个儿。他就每天抱着他的旺福像失了魂似的,连他回家也一样,把旺福搁在膝盖上,写好了作业就去睡觉,他桌角的小说,他再也不翻了。他父亲问他:“和新同学处得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

  他父亲说:“你呀!就是老爱蔫儿着,你得和同学好好处关系,你也知道,爸供你读书不容易,可你看看你,成天总是和一个傻子在一起,要么就抱着你的狗,你……”他就不再听,翻个身假装睡着了。但他实际流了眼泪,早已浸湿枕巾,我都知道。

  葛大虎的父亲来学校,一起来的还有十多位别的家长,起因是葛大龙他们把一学生打了,轻微脑震荡,教导处把家长叫来,一群人聚在校门口,后来讨论的结果是私了,一人赔了一千多,挨打学生的家长拿着一万多钱笑呵呵地离开后,他父亲叫来葛大龙,一脚把他儿子踹到两米开外,“操你妈的,老子几天麻将钱叫你祸害没了。”他指着他儿子,“你再敢惹事,你看我不他妈卸了你的腿。”说完,他父亲气急败坏地离开了。葛大虎过去问:“没事吧?哥。”葛大龙摸着他弟的脑袋,“没事。”其实他们那次只是吓唬了那个学生,给了他几脚,碰都没碰他的头,他回家告了家长,他妈这才托人从医院里开了个轻微脑震荡的条子,一来想吓唬住这帮小子,二来趁此敲上一笔。等那个学生回来,葛大龙他们就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然后葛大虎又带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这回有没有脑震荡没人知道,但这回没有家长再来。

  几个家庭的经济都有些损失,于是收保护费的进度就暂时性的紧了起来。他们知道王芗纶那里要不出来钱,就先略过了他,给了王芗纶和我喘口气的时间。

  七

  王芗纶涅槃重生,要从下学期新老师调来我们班级担任语文课说起。时正是早春季节,嫩绿新吐,给世间添上些新鲜的颜色,一场细雨滋润万物,也一样润湿了王芗纶早已干枯破裂的心。新老师刚从师范毕业,留着乌黑的飒爽短发,目秀清眉,着一身爽利的牛仔显得朝气蓬勃,她热情洋溢地介绍自己:“我姓栾,大家叫我栾老师就好,你们语文老师家里出了点事,由我来给大家带一段时间的课程。”

  我们每天盼望着上语文课,同梁老师数学的苦涩无味和吴老师英语的死气沉沉相比,栾老师的课总是生动有趣,充满活力和激情。看得出来,她热爱讲台,热爱知识,她给我们讲神话传说,讲历史故事,讲农村外面的大千世界。偶尔还会念我们的作文,带我们朗诵诗歌,她把希望带进教室——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她慢慢唤起王芗纶眼里的光,唤起他对生活的热爱,对诗的向往,她给他过去四年中早已被折磨不堪的身体注入新的活力,他开心地告诉我:“大傻个儿,你知道吗?我真喜欢栾老师,她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水库上绿波荡漾开来,那个飞出石子的男孩再一次拾起他的雄心。

  栾老师把相当多的精力放在葛大虎他们身上,她相信人生本该都是向善的,只是有人暂时迷失方向,少了成长路上该有的指导才误入歧途。她自觉做起海上的灯塔,希望帮助那些迷失的船只返航。她多多提问葛大虎他们,认真批改修订他们的作业,和他们沟通,交流,她说:“老师相信你们会慢慢绽放自己的。”她总是这样信心满满,带着执拗的天真与赤子般的热情,王芗纶懂得她内心的渴望,因为那份渴望也是王芗纶的希望。

  葛大虎他们表面应承着栾老师,听她的话,偶尔也在课上插科打诨,但背地里依然干着他们该干的勾当,深积已久的恶习,又怎么会通过三言两语就轻易消除?他们三五一伙讨论着栾老师内裤的颜色,幻想着如何玷污栾老师,我和王芗纶知道他们的嘴脸,打心里为栾老师觉得委屈。

  王芗纶心里恨,“我好怕葛大虎他们伤了栾老师的心,叫她对咱们失望,以后再也不管咱们。”

  这种患得患失使他无暇顾及自己,慢慢催生出一种想替栾老师打抱不平的心态来。有一天他蹲在家里的水缸上拉屎,王芗纶突然有了点子,细索之后觉得可以付诸行动。

  他把他的馊主意讲给我, “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傻大个儿。”

  我说:“好”。

  夜深以后,大门外传来两声哨音,我鸟悄儿地披上衣服,在我母亲的鼾声中蹑手蹑脚地开门而出。夜静风凉,天空坠着几颗孤星,“月黑风高夜,偷鸡摸狗时”我想。

  王芗纶从墙角现身,他拎着塑料桶和他家的掏屎棍子,压低了声音,像机密行动那样,“走——”

  我俩往葛大虎家挺进,夜里沉寂非常,只有两个人的赶路声和呼吸声,但身后却像有人跟着似的。

  “到那边先找个茅厕,把桶装满。”他说。

  一路无言,走了四十多分钟,穿小道过大梁,来到葛大虎家门前。

  “我都踩过点了,你过来,”他把我带到不远处的柴堆那里,“万一惊动他们,跑出来追咱俩的话,你就躲在这里,我负责把他们引开。”

  他又说:“不过应该没事,谁大半夜的耳朵还那么灵。”

  他拎着桶去事先找好的地儿打屎去,我蹲在葛大虎家的墙树根子底下。王芗纶回来时带着一股子粪便的臭味,桶里被他装得满满当当,有液体晃动的啪啦声,看不清细节,但光闻着味也能想象个大概,差点我就要呕出来了,王芗纶说:“我已经呕过了。”

  我心想,真是敌损一千,自损八百的招。他翻身上墙,骑在墙头,小声招呼我把舀屎棍子递给他,他今晚要把屎倒满葛大卵子家的院子。

  我从塑料桶里舀了一头盔,屏气递给王芗纶。他从上面接住,扭身,将杆子伸进院内,一气呵成,但即将倒屎时,他犹豫了,像是木在了墙上。

  我心里一紧,寻思不会是暴露了吧。

  他把杆子拽回来,里面的屎纹丝未动,一滴不少,他从墙头跳下,拎着物件招呼我走,我迅速跟上他,两个人融进夜色里。

  他把屎倒进庄稼地头,桶也扔了,他说他最后一刻动摇了,他看见栾老师正在望着他,他说这么做太小人,和葛大卵子他们没什么两样。叫栾老师知道才是真的伤了她的心,就算栾老师不知道,这不光彩的事也会压在他心里面。

  “回去吧,就当今晚做梦了。”他说,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屎的味道。

  往回走时,我们又唠起了栾老师,他说:“要是人人都像栾老师那样就好了。”

  我在黑夜中点头。

  “那样的话,就算欺凌还是无法去除,但总觉得还有光存在,在无数寒冷的夜里握紧你的手,告诉你别放弃。”

  我想栾老师大概就是救世主,我开始相信,一切都将会过去,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看见王芗纶家里的书又被他捧着读起来了,他把自己从锁紧的虚无里解放,背靠深渊而面向光明。

  八

  但……那是王芗纶生命时光里最后的几次读书了。

  悲剧和死亡将要到来之时,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它,因为那往往是由被欺凌生活中的一个简单变体所引发,人们只能事后从某个细微之处揭开死神的全貌。

  “浇屎事件”后的第三天,葛大虎发明了新的乐子,在我和王芗纶出去课间活动时,他们倒掉了我的冰红茶,几个人把提前存在瓶里的尿兑了进去。

  他们不怀好意地看我,忍着坏笑,他们总是挂着那副笑容,我都习惯了。当我拧开瓶盖,一口喝下饮料时,一股腥臊味猛地冲乱了我,进鼻腔、灌入胃,瞬间搅动起所有知觉,不受控制地一口全呕了出来,连着眼泪一起,王芗纶赶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大傻个儿?”

  我指着瓶子,说不出话,感觉胃缩成一团,他们忍不住笑,“还能怎么着?喝尿了呗。”

  死亡就是在这时候送来了它的引线,王芗纶不再沉默,他抓起瓶子,像那年为了那只鸟而拼命的我,猛扑向葛大虎,他抓住他,在葛大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余下的尿全淋在了葛大虎头上,所有的笑声骤然停止。

  他反抗了,带着生命的尊严和对栾老师的某种感情,或是为了我,或是为了不再面对永无止境的深渊巨浪。

  葛大虎推开王芗纶,跑去水房,其余人也匆忙跟了过去。

  栾老师被葛大虎气得火冒三丈,她只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教诲仿佛全成了白费,倾注身心的关爱也成了枉然,她大骂葛大虎,同时也因恨铁不成钢,眼里滚烫的泪水簌簌直下。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教你们读书,时刻惦记着你们几个,怕把你们落下,想着自己身为老师,要对得起老师两个字,一我不是你爸妈,二我不是你班主任,对你们,我还不够负责吗?还不够用心吗?你葛大虎是白眼狼?还是心是石头做的?好话不听?油盐不进?正经事你干过一件吗?打架斗殴、欺辱同学哪次没有你!以后呢?以后你怎么办?吃喝嫖赌,坑蒙拐骗,是吗?变成社会的毒瘤?是不是!”

  她逼问葛大虎,葛大虎站在讲桌前,任着栾老师数落他。栾老师气消些后,开始不停叹气,只是眼泪往回收了收,她这次的的确确受挫了。

  “葛大虎,我明话跟你说,我知道你爸妈离异,我也知道你爸好赌,我还知道你爸从来就不管你哥俩,可你就这么自己放弃自己了是吗?你要学你哥的模样,你是潮你还是傻?”她接着说,“但把你送进学校来,做了我的学生,我就得对你负责,虽然我不是你班主任,但我也不能看着你就这么堕落下去。”

  她越说越激动,本来稍稍平息的身体又颤抖起来,她拉起葛大虎的手,语重心长地劝他:“你答应老师,说你再也不欺负同学了。你答应老师,你就把老师当你的干妈,你爸不关心你,老师关心你,你爸不在意你,可老师真的在乎你,行吗?别再欺负同学了,答应老师,好不好?”她情真意切,似乎想用温柔唤起葛大虎心里的良知,但我只觉得栾老师是一时被爱心冲昏了头脑,或是一种蛰伏在她身体之中的母性突然泛滥了。葛大虎小声说:“我再也不欺负同学了。”

  “大点声,当着全班的面说。”

  “我再也不欺负同学了!”

  “你保证!”

  “我保证!”

  下课时,王芗纶颓丧地坐在位置上,他不能理解地问我说:“大傻个儿,怎么作恶的葛大虎反而得到了栾老师的关爱呢?为什么啊?”

  “是啊,为什么啊?”我也在心里这么问自己。

  那天放学,他们掀起讲台,抽出几根镐把,堵住了我和王芗纶。

  “要不告诉栾老师吧?”我们擦着伤口坐在水库边时我说道。

  “然后呢?”

  “然后……”

  是啊,然后呢?栾老师不是救世主,她改变不了什么。

  王芗纶说:“告诉她,只会让她更加难过,更加失望。”

  但是几天以后,梁老师替我们告诉了栾老师——以另外一种方式。

  那时学校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知道栾老师认了初一的混子当干儿子。有天放学,梁老师叫住了栾老师,说想和她一起走,她们推着车子从车棚出来,两人并肩而行,栾老师问她:“梁老师,您找我有事吧?”

  梁老师笑笑:“小栾,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你认干儿子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栾老师刚想解释,怕她这个班主任误会什么。

  梁老师只是摆摆手说:“你这是何必呢?费力不讨好的。”

  “我……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胡闹?把尿给人喝,我……我听都没听过。”

  “谁看得惯呢?都看不惯。只是小学送上来的学苗就这样,一个个逞凶斗狠,加上处在青春期,一个比一个躁,你把他们惹急了,他们连着老师都一块打。”

  “连着老师一块儿打?”栾老师不敢相信。

  小栾,你刚毕业,还带着读书气。你在大城市念的书,但这边有许多事是需要你重新适应的,要了解的,不是光凭一腔热血就能施展拳脚,一刀斩乱麻的。

  “再说,这地儿也不是你施展拳脚的地方。家长呢,想法其实不多,无非是把孩子送来这儿,叫他们识识字,长长身板,别做了文盲就行。毕业了该下地种田的回家种田,该去干苦大力的就去干苦大力。家长都不操心,你操哪门子心呢?”

  栾老师愣住了,她实在想不到这话出自另一位老师之口,这话和她一直以来所坚持的启智明德差着十万八千里,“我……我为着自己的良心,为着教师这两个字。”

  “良心?栾老师,良心又不当饭吃。”梁老师并未生气,她问:“市里有两所数得上的高中,你知道吧。”

  “知道。”

  “进了那高中呢,就算半条腿迈进了大学了,咱们学校,去年中考,二百九十一人,最后你说考上几个?七个!栾老师,良心?良心就是教好你的课,保证这七个能考上,就算造化了。

  “你看咱学校的老师,谁家的孩子搁这儿念书呢?还不是都送到城里的一中五中新四中去了。那学校是师资好,校规也严,送进去的学苗也好呀,中考上线率自然也高,环境在那儿搁着呢,都是城里人家的小孩,虽然也有小打小闹,但你看哪儿像咱这儿这么拉帮结派。都知道有好学校,可你农村户口又进不去,想进也行,把孩子迁到城里亲戚家名下,花点钱也能送进去,可有那钱的,早把自家孩子送进去了,谁把孩子搁这儿受罪呢?孩子又没得选。”这几句话把栾老师堵得哑口无言,但她又觉得这不该是老师们不作为的理由。

  “这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别看离城里就二十多公里,照样是冬天拉屎冻掉半拉屁股的地方。

  “泡网吧、打群架、看黄片,收保护费,没他们干不出来的,现在都算收着点了,前年,就咱学校,初二一伙学生打架,硬是拿刀切了对方两根手指。栾老师,你敢信?电视台都不敢播,要是有的选,哪个老师不想桃李天下?要问我,我倒想问问那些小学老师和家长都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每一届送上来的学生都是这副德行。”

  栾老师把车停下,她看着梁老师,仍然在力争,“既然学苗这个样子,那不正是体现咱们教师责任的时候吗?”

  梁老师又笑了,“小栾啊,我在这儿教书有些年头了,不好管自然有不好管的道理,各方面因素都有,你也不能光认为就是咱老师的不责任,你说他们打架了,你口头教育,他听得进去吗?听得进去他早就不打架了,刺儿头年年有,这是校风的问题,一届带坏一届。你解决不了,那报警吧,出个警得从三十公里外过来,过来一看,都是未成年,也没办法,还是批评教育叫家长为主,家长来了倒是满口答应,管管管,无非是扇自己家孩子几个巴掌,这还算好的。再拿学校来说,都说打架就开除,不就好管了?可九年义务,还真不能随便开除学生,说回来,开除到底是威慑谁呢?那群小崽子巴不得学校给他们开了,正好不用上学了。别看家长平时事事不上心,你当真要开除,他就来学校闹你了,拉个大白布就在学校门口坐着,你今儿开了这个,明儿那个又闹事了,你开还是不开?你今儿开一个明儿开一个,有家长一张纸条给你捅上去,你咋办?”

  这一堆话,再一次把栾老师问住了。

  “栾老师,这校园暴力呐,不是单靠老师就能解决的,要是那么好解决,栾老师,那岂不是早就解决了?”

  她们走到分叉路口,梁老师把掏心窝子的话对栾老师说了,“小栾,你有文凭,文凭还不算低。我说话直,你也别在意,我问你,比起在城里教书,你是当真愿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儿付出你的青春吗?”

  这个刚毕业的年轻人觉得束手无策了,她说不出当真,也说不出不当真。

  “小栾,你人有干劲,又有热情,真不该来我们这儿的,这儿只会消磨了你的时间和精力,每日纠缠在教书以外的破事乱事上,你现在也许觉得还好,可是三五年以后呢?三五年以后,你面对的还是一样的学生,一样的家长,那时你还有激情吗?还会热爱吗?你不结婚生子什么的吗?不靠工资吃饭养家吗?

  “老师是过来人,你听老师的,现在呢,城里边其实三中还不错的,价钱也便宜些,家里花个十五六万,再找找关系,总归是能把你塞进去的,可别在这儿待着,耗费了你的青春。”说完,梁老师就骑车走了。留下栾老师在路口久久伫立。

  九

  引线在悄无声息间烧到眼前,在一个夏日傍晚,天空飘着流云的时候。

  我和王芗纶做好值日回家,但在夕阳底下没有看见旺福,起初我们并未在意,仍是往家的方向走,走到垃圾堆时,在拐角路口那边,我和王芗纶看见一伙人站在墙下,葛大虎走过来,一手拎着旺福,一手拿着弹簧刀。

  “王芗纶,来,你看这是什么?”他提起旺福。旺福在他手里显得弱小、可怜,正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呜呜地叫着。

  夕阳血红,照在葛大虎脸上,透着一股子暴虐和冰冷。

  王芗纶顿时冲过去,却轻易地被其他几个人放倒,他们跪在他身上,将他死死压住,王芗纶只能破口大骂:“葛大虎,我操你妈,操你妈!你把旺福放了。”他脖子上的青筋因愤怒而跳动着,所有的力气都化作声嘶力竭地吼喊从嗓子喷涌而出。

  葛大虎蹲在他面前,拿弹簧刀吓唬着王芗纶,“你今儿听话,我就把你家狗放了,你要再敢动弹,我就剖了这狗,拿家去和我哥炖肉吃。”

  王芗纶不敢挣扎,他紧绷的身体刚一放弃抵抗,豆大的眼泪就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流,掺着黄土,糊满他的脸颊,他泪眼婆娑地看着旺福,旺福也在求救一样地看着他。葛大虎叫他们把王芗纶拽起来,和我推到一起,他自己则待在原地,按住旺福,将弹簧刀抵在狗爪子上。

  “你俩不是感情很好吗?这样,你扇他三十个耳光,我就把你的狗给你放了。反正他是傻子,不记事,你放开了打。”

  王芗纶对这样的要求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便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又立马将目光移开了。

  “下不去手,是吗?没事,我下得去。”他说着把刀向后拉,刀刃慢慢嵌进旺福的肉里,瞬间有鲜血流出来,旺福呲着牙,因疼痛变得狰狞,它疯狂嚎叫着,惨绝凄厉之声如千万根针深深刺着我和王芗纶的心。

  “你扇不扇?”他又将刀尖对准了旺福的脖子。

  “我数三下,数到三你要是不扇,我就扎进去,叫你永远都看不见你的狗。”

  “一——”他数起来,如催命的鬼一般。

  王芗纶拼命摇头,他不断地向后退,直被恶魔逼至墙角,缩作一团,“不,不!”他哭着向葛大虎求饶,汹涌的泪水在他满是黄泥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澈的河流来。

  “二——”

  我把目光送向王芗纶,告诉他——没事,我不介意。我把头稍微放低些,往他身边凑了凑,希望他别那么内疚。我知道他和旺福的感情,旺福是他从小养起来的,是陪他一同长大的伙伴,是他无数的日夜里相依为命的精神支柱,我想告诉他,我不怪他。可是我也不争气地哭起来,那泪水就像滚烫的熔岩,将我痴呆流涎的脸烫得生疼。

  葛大虎要发出“三”的声音时,王芗纶终于一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脸上。

  他全身都在剧烈地颤动。他不敢抬头看我,只是不停地念着对不起,浑浊的眼泪从他眼眶里面涌出来,刷刷地掉落在地,他边哭边说,对不起,大傻个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只能不停地道歉。

  “接着扇,你他妈的使点劲儿。”葛大虎再次用刀尖顶了下旺福的脖子。

  王芗纶这时已把脚下的土地哭湿了,他哭出了大海翻涌、海岸震颤的声音,绝望、悲惨,一直哭到干呕起来。

  他们替王芗纶数着,将威风与快乐统统融进计数之中。

  “四——”……

  “七——”……

  王芗纶的眼神变得空洞了,麻木了,他如机器一般僵硬地挥动着手臂,每挥动一下,他的热望就减小一分。

  “九——”……

  “十二——”……

  时间好像从盘古开天处流过来,疼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强烈,不论是对我,还是对他……

  “十五——”……

  “十七——”……

  “二十——”……

  “二十二——”……

  “二十四——”……

  “二十六——”……

  “二十七——”

  “二十八——”

  “二十九——”

  “三十——”……

  我被一下又一下的耳光扇到发昏,出现幻觉,感到天地旋转了,我看见他们狰狞地笑、扭曲、放大、又缩小,我看见有人身上流脓、有人脑骨碎裂、有人肚肠淌了一地,红的、白的、黄的、绿的、青的、紫的,腥的、膻的、臭的、腐烂的、长毛的、发霉的,我看见苍蝇、蚊子、蛇蝎、老鼠、蛆,大白蛆,大尾巴蛆,粪坑里的蛆,肉里的蛆,酱坛里的蛆,无花果里的蛆,我听见哭声、啜泣声、恸哭、悲嚎、嗓子喑哑。

  我看见葛大虎将刀扎进旺福的脑壳,它嗥叫一声,开始抽搐。接着又一刀,然后又一刀。

  他们松开王芗纶,他已无法站立,如同无骨的肉一般瘫倒在地,他眼里的光彻彻底底消失了。葛大虎抓起旺福的尸体,轻松地往前一抛,丢在王芗纶身前,他们谈笑着离开时,旺福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抽动着,黏稠的血浆流得到处都是。

  王芗纶爬向旺福,他伸出手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出去,他大放悲声,天地为之动容。“旺福死了。”他说,“旺福死了。”他重复。

  他抱起他的旺福,鲜血将旺福的毛发浸湿,王芗纶像鬼魂一样走远。

  他往家走,又好像没了家。在村口那棵槐树边上,王芗纶怔怔地用手挖了个坟墓,把旺福埋了进去。

  他接过我手里的书包,朝我看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眼,里面杂糅了愧疚、哀痛、悲惨、失望、无奈、辛酸,他往家走去了。

  那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只有一点暗蓝的光从穹宇射下,后山安静,没有一点声响。

  第二天早上有人从坝上经过时,看见水心深处,溺死了一个少年。

  他们捞起王芗纶,把他放在水库边上,就是他最爱打石子的地方。

  那天天空冷峭坚硬,宽阔的水面上还闪着银光。他父亲闻讯赶来,头重脚轻,一阵微风轻而易举地带倒了他,有人架住他,他发出驴子一样的嘶鸣,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所有人都在躲避他的目光,他不敢看他的儿子,不忍看他的儿子,“儿,纶儿,纶儿,爸来了,快醒醒,爸来了,”他拍着王芗纶早已冰冷的脸,“醒醒,咱们回家,回家吃饭,别吓爸,昂,别吓爸。”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喊,一声又一声,直到树木战栗,群鸟逃离。

  他们给王芗纶换衣服,脱光他时,人们才看见王芗纶身上青一片紫一片触目惊心的伤痕,新的、旧的、结痂的、没结的,他父亲无法相信,“咋了嘛这是?这是咋的了嘛!”他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挺挺地往前栽了下去。

  我坐在槐树底下,已经再也哭不出来,觉得世间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不见,只留下燃烧完漂浮在空中的灰烬。我唯一的好朋友死了,他还说要当作家呢!还说要好好读书赚钱呢!还说要等到那石子跳八下等他妈妈回来呢!他还……可他现在人都没了。这全成我一个人的记忆,世间没留下他一丁点存在的痕迹。我母亲走过来,她很感慨地说:“我孩子傻点儿是傻点儿,好在不会做傻事。”

  我以渴求的目光看向她,希望能从她眼里得到某些人生的回答,但是只有空洞和侥幸。

  我又请了病假,没去上学,我每天缩在炕头,饿了就像狗一样舔几口粥,舔完了就接着回炕头躺着,我什么都不去想,就看着眼前的白墙,我试着把那墙壁看倒,可它纹丝不动。

  我凝视墙壁,过去的时间从墙里渗出,我看见王芗纶那晚回家,他父亲问他:“怎么回来这么晚,身上的血怎么回事?”

  他求救一般扑向他父亲的怀抱,他泣不成声,“旺……旺福被人杀死了,爸,旺福……旺福被人杀了。”他头一次向他父亲敞开心扉,希望他父亲以一种强有力的方式进入他的世界,帮他支撑住即将倒塌的穹顶。他已经无依无靠,他的精神早已溃败,他只是在靠着零零碎碎的支援在苦撑着,有来自旺福的,但旺福死了;有栾老师的,但栾老师把关怀给了葛大虎;有我的,但他满怀愧疚地打了他的好朋友,他即将倒下,他希望得到他父亲的帮助,叫他别再往下坠了。

  但他父亲却很早就麻木了,他只是回答王芗纶:“反正是捡来的,你好好学习,赶明儿爸再给你买一只更漂亮的。我还怕它耽误你学习呢。”他充满着自以为是的关爱,一把把他的儿子推进深渊。他替王芗纶擦去脸上的眼泪,叫他把衣服脱下来去院子洗一洗,便转身做饭去了。

  更晚些时候,他父亲已经睡着。王芗纶独自坐在桌前,他把小说统统装进书包,没再看他父亲一眼,关灯出门了。

  明月当空,暑热消退,树木幽摇,他穿过苞米地,电塔如深夜巨兽般矗立,他来到我家门前,把书包扔到大门栋上,慢慢地向水库走去了。

  那晚白月光像水银般倾泻,拉着银丝坠进水中,像童话里的优美景色。

  他徘徊路边,寻找那些片状的石子,他捡来一大把,装满了衣服和裤子的兜,回到我俩经常聊天的地方,他看着银湖,弓下身子,食指褒住石子,发力,脱手,飞出,冲着水里的月亮击去,那石子碰着水,叮、叮、叮、叮、叮、叮、咚——,跳了七下,沉入水里,经过的七个点依次荡起涟漪,光影交错,层层扩散开来。他不停地飞着石子,不停地,直到石子越来越少,到最后一个不剩。

  他往坝上走去,我像触电一般从炕上坐起。他看向皎洁的月光和浮动的夜云,呼吸着静谧的空气,我找来椅子费力地爬上门楼。他环顾四周,转身背对水面,隐幽地听到火车从远方驶来,我找到他歪斜地躺着的书包,倒出里面的东西,发现一张纸条。他向后倒,慢镜头一般坠入水面,像石子一样沉没,忽然有小虫鸣叫,但顷刻间被火车声吞没,我打开纸条,那纸条上写着:“若要忍受这样的人生,又不曾给我一颗残酷的心,何必把我带到人间呢?”

  我看着他留下来的小说,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也在问自己,若是要面对这样一种扭曲而变形的人生,还何必来人间走一遭呢?

  尾声

  再后来,我们的语文老师回来上课,栾老师去了别的班带过一段时间,然后辞职了。

  随着一场中考的结束,所有的事态在慌乱中紧急告终。正像梁老师跟栾老师讲的那样,这群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各奔东西。

  葛大虎开始了他坑蒙拐骗的生活,李饷则跟着他父亲回家种起苞米来,文中我未曾提过姓名的许多人——周兴在一次斗殴中被人杀害,鲁阳跟着施工队拧起了钢筋,冯顺儿在村子送起了啤酒,吴明霞做了卖淫女……于是在十八岁还没到来前,每个人的人生便匆匆开始,但从某方面来说,好像大多都成了被这个时代远远抛弃的人,我有时也在想,吴明霞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孩儿,本该有着很好的人生的,可是最后怎么去卖淫了呢?这一段十几年的荒谬旅途中,到底是谁该为谁负责呢?还是如梁老师说的:“孩子又没得选。”

  我不知道。

  王芗纶死以后,我可以窥探过去的能力慢慢消失了,而那些压抑在我心里的事与数年来伴随我成长的如同深海般的黑暗已可以诉诸笔端,我讲给人们听,但他们只是说:“傻子的话,谁会相信呢?”

  (这个回答我之前脑抽给删除了,最近想了想还是恢复吧)

  看到念念不忘的亲身经历这个标题,想了一下,大概近几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比较难忘的事情,就是和秦先生的相遇了。一点碎碎念,借此记录。

  (一)

  2015年是我人生中第一个低谷:爸爸突然生病、离世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受,甚至有些抑郁倾向。那时候刚过完18岁生日,当时的迷茫和灰心不想再回忆……

  2017年大学毕业后依旧不顺利,工作被坑、加班到凌晨被小混混吓得不敢回家、租房被同小区的男生骚扰到连夜搬家、逛夜市被跟踪…

  之前我开玩笑地说其实他该感谢这些人,因为他们,一直排斥谈恋爱的我第一次动摇了,无比希望自己能有个男朋友

  (二)

  前几天连续下雨,利利也连续好几天接我下班。中午休息闲聊的时候同事问我:你们看起来感情蛮好的,是同学吗?

  我摇摇头,不是哈哈~

  老乡吗?

  我摇摇头,也不是哈哈~

  那…前同事吗?

  我摇摇头,也不是哈哈哈…

  朋友介绍认识的?

  不是…

  同事姐姐把手一摊,真猜不到了。

  说起我们的相识,听过的朋友几乎都会感叹太神奇了。

  2017年九月份我去到一家辅导机构做招聘工作,工作内容就是从招聘网站上下载简历——打电话把求职者约到公司面试——介绍机构课程——促成报名。

  当时他刚从学校出来,正投简历找工作实习,所以毫无意外我搜到了这个简历。

  但下载之后我并没有立刻给他打电话,因为他简历上留的名字不是全名,而是小利利!(男朋友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利)。

  我觉得这太奇葩了。当时还给朋友截图吐槽:“这人有毛病吧!还想不想找工作了!”舍友回复我:“哈哈哈SB…”

  本来是打算废弃这个简历的,但那时候工作要求每天必须打够40个邀约电话,到下午5点左右我统计了一下自己刚好还差一个,于是想起了上午那个奇葩,拨通了他的电话…

  嘟嘟…

  他:喂你好?

  我:你好…你是…小利利吗?

  (emmm同事听到后就笑喷了,我笑点特别低也超级想笑但是极力忍着)

  他:嗯对啊,你哪…

  没等他说完我真忍不住了,于是笑出了声然后慌忙挂断了电话。

  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怎么可能!这样哪来的男朋友!

  所以我给他发了条短信…

  收到他回复的时候,我有种奇怪的预感:加了这个微信我们就会有故事。

  毫无疑问添加好友之后发现这个人也太有意思了,简直是个宝藏男孩。虽然这样想但我还是表现得很高冷,每次都是他主动找话题聊天。

  (并没有约他去公司面试,因为跟他找工作的意向不符)

  经常聊天大约1个月后,因为帮了他一个小忙他非要请我吃饭,于是就这么见面了。第一次见面那天,吃过饭之后他提出要去看电影,然后这货竟然在电影院里偷偷牵了我的手,嗯……是心动的感觉。

  之后的故事平淡无奇,他表白,我纠结最后答应;他工作调动,我毫不犹豫跟着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磨合期我们吵架,我不止一次崩溃大哭提出分手,他总是道歉哄我。

  后来我们一起成长,一起面对生活,把彼此当成最重要的人去努力,感觉充满希望。

  (三)

  我是个非常敏感的人,甚至敏感到有些过分,直到现在还是经常做一些不好的梦然后哭醒,每一次他都会耐心地安抚我,从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不理解。

  经常有人说,他太幸运了遇到那么有趣的女朋友,其实幸运的是我,是他的出现把我从绝望中拯救出来,让那个原本对生活悲观、不相信爱情、不期待爱情的女孩变得越来越开朗。

  十六岁那年没能送我回家,二十六岁,记得给我手捧花。

  我爸爸年轻时候是北海舰队的一名海军,是中国第一批赴南极考察编队的一员。

  1984年11月20日,他与J121军舰上的307名战友一起从上海出发,长途跋涉,远赴南极。

  在浩瀚的太平洋上航行了一个多月,经历风浪,经历生死,在南美洲短暂停留休整之后,他们终于成功登陆那片神秘的土地。爸爸的身后就是南极大陆

  如今,南极旅行已经越来越商业化、平民化,去一趟南极或许算不得什么。但是在当年,这跟火箭上天也没什么太大区别的。

  科考队的所有人员行前都写了遗书拍了遗像,抱着赴死的决心随着军舰使出海港。

  可怜天下父母心,爷爷奶奶其实是极力反对的,但是劝不住。行前,爷爷赌气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走后,奶奶整日以泪洗面。

  在那个通讯不发达的年代,全家人整日守着广播,既盼着能够听到一点关于科考队的消息又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他们从那个时候开始领悟,没有消息有时候也是好消息。 整装待发

  据爸爸和他的战友们回忆,其实那一路也经历了不少危险的时刻。

  比如过德雷克海峡的时候遇到大风,船倾斜的太厉害,全船战友都在吐,恨不得把胃都吐出来的那种。

  比如登陆南极洲之后有一天夜里军舰脱了锚,差一点就撞上冰山。

  建设长城站本身也不是一项简单的工程,官兵一起在严寒的极昼之地不分白天黑夜的赶工,危险和意味随时都可能会降临。

  彼时彼刻,或许年轻的心里也有过恐惧吧。

  但是现在说起来,满脸都是荣耀。

  他们在海上航行时的漫长日夜,在南美洲停靠时的趣闻轶事,修建长城站时的斗志昂扬,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日日回忆的一幕幕。

  拍了遗像远赴南极,是他一生无悔的决定。

  我爸年轻时候爱赶时髦,记得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大哥大BP机傍身了,用的手机电脑从来都是最好最贵的。但年纪大了之后反而对什么都看淡了,曾因为他的老摩托罗拉里面存了太多电话号码而一度拒绝使用智能手机。

  后来有一次他回青岛参加战友聚会,发现战友们都用微信还拉了群,回来立刻就换了智能手机让我们教他用。

  他的微信头像就是他们当年去南极时J121军舰的照片,那也是聚会时候纪念册的首页,下方还写着“一生的牵挂”。

  这艘军舰结束了南极科考任务后去其他部门服役,名字也几经变更,但是所有曾在这艘船上的人,只要提到它就像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轻易不敢点开,每次看到都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是他最美的回忆和最大的骄傲,也是我在介绍爸爸时炫耀的资本。

  小时候虚荣心太强了。同学知道我爸爸的经历之后想要看他去南极时候的照片,我从他的两本珍藏相册里面挑出了几十张放到一本小相册里拿到学校给他们看。

  后来搬家搬的小相册不知道去了哪里,每每想到那些爸爸跟企鹅、跟海狮、跟贼鸥、跟鲸鱼的照片我就自责、心痛、后悔到不行。抓企鹅的爸爸

  大相册里面剩下的都是我当年觉得拍得比较“失败”的了,就是这篇回答里面这些,他们也曾出现在我的婚礼视频上。

  爸爸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说过我一次,但他心里想必还是很遗憾的吧。

  更为遗憾的是,这些拿命去探险的科考队员出发前已做好了成为烈士的准备,但回国后却并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爸爸的好些战友都过得不太好,有回乡务农的,有外出打工的,也有疾病缠身英年早逝的。

  这些年,他自己也是摸爬滚打跌跌撞撞,经历了辉煌,也体会过绝望。

  人越老越容易怀旧,最近几年他格外爱说起当年的事情,听到哪个老战友去世的消息也会格外的伤感。

  这是他们心底最波澜壮阔的曾经,但好像并没有人真正在意。

  他们也曾是英雄,而如今却被遗忘了。

  前两年当地报纸报道了一位赴南极考察队员,说是我们市第一个。我爸看了非常生气,还一度联合他的老战友们去报社要求他们修正,虽然最后也还是不了了之了。

  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想让我把他们的故事整理成文字,很想为他的战友们发声。但他念叨了很多次我也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也着实是觉得平凡如我也并不能为他们做什么。

  直到我有了孩子,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那份爱,才开始更加理解他。说来也奇怪,我家宝宝脾气不好的时候一首《军港之夜》就可以让他迅速安静下来。

  而这,正是姥爷最爱的歌,能够唱到老泪纵横的那种爱。

  首次南极科考任务以长城站的落成为标志圆满结束,全船官兵荣耀返航。在太平洋上漂了两个多月,他们终于又重新踩到了祖国的土地上。

  据爸爸说,刚上船会有眩晕呕吐等很多反应,但是漂了几个月再下船其实也很不适应,总有在梦中的感觉。

  南极科考之后,他又跟随组织一起执行了太平洋核试验等任务,一直到退伍。修建长城站

  退伍之后的分配成了很多士兵人生的转折点,有人分的好有人分的差有人没得分,具体原因是什么他当时年轻也是完全不知道,老了之后好像悟出来了一些。

  他是被分配到南京一家船运集团,也兴高采烈的去了。

  他在北海舰队的时候是做技术的,而且一出海就是几个月才能返航,对船还是比较了解的。去到新单位之后发现远洋船只存在安全隐患,多次向领导反应也没有得到解决。

  遗像都拍好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的叛逆少年也开始意识到生命的可贵,在从一艘漏水的船上下来后果断递交了辞职信,打包行囊返回故乡。南美洲短暂停靠

  回到家乡后工作没有着落,他自学英语自学养殖,甚至还曾闯关东与战友共同创业,尝试了很多谋生的手段。

  后来,通过战友同学关系去了镇上的供销社上班,几年之后调去市里的二轻局,也成为他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很少听说二轻局了,但是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民营企业开始蓬勃发展的时候,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门。

  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了解到了很多民营个体企业的经营管理知识,接触到了很多下海经商的新兴企业家。在90年代初,我才三四岁的时候,他又不顾家人反对扔下了好不容易端上得铁饭碗,投入到企业发展的浪潮中,以求谋求自己的一席之地。

  二十几年后的今天,他仍然常常感叹,那个时候的生意真是好做啊。

  短短几年时间,他买了三块几十亩的地皮,做了一家家具公司,一个肥料厂,还有一个搅拌站。

  我们家所有的亲戚朋友,爷爷奶奶村子里全部的年轻人,所有能够搭得上边的,通通到了爸爸公司上班,他一时间也成为整个小城的风云人物。

  我上小学的时候,同学爸妈大都是骑自行车接送的,爸爸的司机每天开着小轿车接送我上下学。顺便说一句,爸爸的一个厂是用这位司机伯伯的名字作为法人注册的,后来伯伯去世,那个最小的工厂竟然成为爸爸唯一剩下的资产,也是他未来东山再起最大的指望了,第三章会细说。船上作业

  在他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我家门槛每天都被送礼的人踏破。骗子也从天南地北赶来,几十万被骗走他往往也是自认倒霉从未诉诸法律。

  虽然很难承认,但是相比于企业家,我的爸爸他更像是一个知识和水平不足以驾驭财富的暴发户。他赚钱的目的也不是花钱,似乎更像是为了享受那种被人簇拥着的感觉。

  他专门划了一块地建了几排民房,每一套都有100多平,以2万块一整套的价格卖给单位员工和他的亲戚朋友,有点像刘强东带着现金衣锦还乡给村民发钱的低配版。

  后来,为了方便我和弟弟去市里最好的学校接受教育,他在学校旁边买了房子,过了几年又在我们小城最好最贵的别墅区买了最中间的两栋,一栋自住一栋送朋友。

  那栋房子,堪称豪华,每一件家具都是红木和真皮,客厅的顶是从三楼直接吊下来,光定做窗帘前前后后都花了大半年的时间。

  我的卧室在三楼,卫生间比我现在瑞士的客厅还大,装了智能马桶装了可以冲浪按摩泡泡浴的全套设备。

  相比于爸爸,妈妈是个保守又沉稳的女人,她原本有自己的工作,后来在我爸业务版图越画越大的时候去帮他打理,是否多赚了不好说,但一定是节省了很多原本我爸肯定会浪费掉的。

  但是后来上学搬家之后,离爸爸公司都很远了,妈妈因为要照顾两个孩子就很难每天来回跑,只能偶尔去看看。

  他们现在常常讨论,如果我们没有搬家,如果妈妈一直做爸爸的参军,或许如今会是完全不同的光景了。

  但是人生没有如果,而且如果实现了的话,我可能也不会考上好的大学走出小城出来看世界。所以最后的最后,他们也只能归结为有失必有得,一切皆是命了。长城站落成典礼,爸爸生命中的高光时刻

  第二篇里面写到在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我家的门槛被送礼的人们踏破,这些人当中,有很多是求着企业贷款的银行业务人员,也有很多是想分一杯羹的所谓合作伙伴。

  爸爸豪爽豁达的性格成就了他,也摧毁了他。当一个有求必应的朋友已经很难了,而做一位有求必应的老板无异于是灾难。

  大约十年前,房地产市场迎来了春天,因为机缘巧合未卜先知早上了车,我爸曾买的那些地建的那些房一夜之间价值翻了十几几十倍。

  我妈还有爷爷奶奶叔叔们都劝他,卖一块租一块只留一个最小的厂子简单经营,提前养老,专心培养俩孩子。

  他听了,但是只听了形式没有听内容,卖了一块市中心的,出租了一块最大的,留了司机伯伯名下的那个小厂子简单经营。

  但是,换来的钱他没有老老实实存在银行,而是在所谓商业伙伴们的怂恿下开始投资各种项目。开口闭口上千万,资金紧张了银行求着贷款给你。

  就在做这些“大生意”的几年间,他悄无声息把最大的工厂抵押给了银行,还以个人名义给朋友担保贷款,事后回忆起来,他自己都不是很清楚到底做了些什么,才把辛辛苦苦挣下的好牌打得稀烂。最单纯的依旧是曾经远航的时光

  大厦将倾,往往早有预兆。但是年轻不懂事的女儿,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家一直秉持的都是穷养儿富养女的理念,爸妈对我的要求基本都是有求必应,尤其是物质上的。学习上反而没有太多要求,可能也没指望我什么吧。

  我从小就是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的典型,唱歌唱歌学不会,跳舞跳舞学不会,乐器乐器学不会,所有特长班的学费都打了水漂,唯一爱好是看书,但高中以前成绩也没有特别好。

  后来文理分班,摆脱了理科的束缚我突然像一匹黑马一样呼呼向前冲,高考竟然冲进全省200名,上了北师大。

  但无论是我念了大学还是出国直到后来结婚生子当了妈妈,家里的事情父母从来都不跟我商量,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可能在他们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小女孩吧。

  爸爸叨叨了很多年,无论将来女儿嫁给什么人无论在哪里生活,爸爸都要给你买房子,这是他们的心意也是女儿的底气。

  但是真正到了我结婚的时候,爸爸绝口不提买房子的事,他给我买了一辆宝马当年的最新车型做嫁妆,当然我也开不到瑞士来。

  我只当他是不满意我定居国外希望将来可以回到他们身边,殊不知那时候家里的经济已经开始出现问题。

  随着整体经济环境的走差,中小企业也进入了冬天。爸爸后面投资的项目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资本市场的游戏规则他更是门外汉,一夜之间,资金链断裂,合伙伙伴跑路的噩耗接踵而来。

  作为一个讲义气的朋友要面子的老板,他把能抗的都抗了下来,该他还的不该他还的钱他都砸锅卖铁去帮人家还。

  为了给他担保的哥们儿还贷款,他处置了自己的好几项资产,甚至还去借高利贷去卖房子。

  当然,所有的一切最后都打了水漂,他昔日的伙伴们死的死逃的逃退的退坐牢的坐牢。

  而他自己,家财散尽,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当年英姿勃发,现在只是一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头儿。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去年带娃回国的时候才知道的。

  家里出事的时候正好赶上我怀孕哺乳期,为了不影响我和孩子爸妈对一切守口如瓶。

  但是我一回到家就感觉到不对劲了,妈妈买东西开始算价钱,爸爸的头发尽管染过还是白的刺眼,原本也在国外留学的弟弟暑假回国就留在家里帮忙了,爸妈从容貌到神态都一下子老了十岁,就连我弟身上都看不到曾经纨绔子弟的样子满脸都是沧桑。

  在我百般追问下,他们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事情,基本每次都是以抱头痛哭收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们的身体依然很好心态也调整了过来,爸爸和弟弟都在尝试新的小项目,不求触底反弹再创辉煌,只希望能够把剩下的资源再整合起来,晚年不要过得太凄凉。

  我的孩子也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安慰,在两位历经沧桑的老人眼里,没有什么能敌得过一家人齐齐整整健健康康,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是只要有人就有希望!

  小家伙也特别喜欢姥爷,俩人凑一块看鱼看鸟捉小虫,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曾经扛枪打仗的少年啊,含饴弄孙成了现在最大的乐趣。

  我也多次提出让爸妈过来跟我们住,但是他们总能找到理由拒绝。

  其实我也清楚,这个倔强的老头儿还有很多的不甘心,他还在找机会再次证明自己。

  站在时间的这头往回看,纵观爸爸人生最重要的30年,恰好也是中国发展最快的30年。

  他们这代人见证了社会大变革,他的个人成长被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他的奋斗经历也是千千万万小人物与命运顽强抗争的缩影。

  不管经历了什么,每每聊起当年船上的时光,爸爸都是是眉飞色舞,每一条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惊心动魄的往事。

  彼时,那是一个只有21岁的少年,没有经历社会的打磨,也不懂得家庭的责任。

  军舰上承载的,是他的青春。

知乎故事大赛:工作和生活中,有哪些让你念念不忘的亲身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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